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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是一朵情花2》开在绝情谷的绚烂情花,我们都中了它的毒
2023-08-05

《宋词是一朵情花2》内容简介:每个人的心底都曾盛开过一朵情花,为一个人,为一段爱。点点滴滴心事,丝丝缕缕柔情,都镌刻在飘摇尘世的情花上。镂空的是花瓣,饱满的是心灵。若能相濡以沫,自是打了完美的情花结;若无奈相忘江湖,就只能感叹难逃情花劫。《宋词是一朵情花2》:其毒也深,其情也真。获国学大师汤一介、北大教授李中华、王守常倾情推荐。宋词就是开在绝情谷的绚烂情花,我们都中了它的毒。

作者简介

李会诗,女,非典型80后,小硕,喜欢看纸页书,写毛笔字儿。因仰慕魏晋风骨,沾染了北方粗犷气息,乐天知命,开朗达观,遨游书海,始终坚持并执着相信“人为财死,我为情生”。

目录:

第1章 前言:花至荼糜情事了

第2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1)

第3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2)

第4章 女人卷·李清照 (1)

第5章 女人卷·李清照 (2)

第6章 女人卷·张玉娘 (1)

第7章 女人卷·张玉娘 (2)

第8章 女人卷·戴复古妻

第9章 女人卷·徐君宝妻

第10章 男人卷·李煜 (1)

第11章 男人卷·李煜 (2)

第12章 男人卷·柳永

第13章 男人卷·张伯端

第14章 男人卷·苏轼

第15章 男人卷·宋祁

第16章 男人卷·黄庭坚

第17章 男人卷·吕本中

第18章 男人卷·朱敦儒

第19章 男人卷·吴文英

第20章 男人卷·范成大

第21章 男人卷·史达祖

第22章 男人卷·姜夔

第23章 男人卷·刘辰翁

第24章 男人卷·王沂孙

第25章 男人卷·张炎

第26章 男人卷·夏元鼎

本文共计19937字

正文 第1章 前言:花至荼糜情事了

遥想宋代生活,简直繁华到令人羡慕的地步。虽无魏晋的风骨、大唐的丰腴,却也不失自身的绰约与潇洒。诗书画、文史哲,都顶着中国文化最炫目而耀眼的光环,备受仰慕。令人仰慕的不仅是绝无仅有的繁华与富庶,还有其舒畅与自由。但她却没有盛世王朝的彪悍雄武,反而娇羞羸弱,不断躲避尘世纷争,终于不幸淹没在外族凶猛的铁蹄下,因此备受苛责。

或许,迷恋某个朝代和深爱某个人是相似的,总希望她可以不断带给自己独特的惊喜与体验;却也常因希望太盛期待太高,落入失望的深渊。那被大宋繁华滋养到美艳无敌的宋词,也在枝繁叶茂的时候,含着物极必反、凋零落败的凄凉。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花有荣枯开落,词有喜怒哀乐,此事古难全。千古爱恨总是相似的,不同的只是故事中变换的“主角”。

不禁暗想,大概每个人的心底都曾开过一朵情花吧,为着一个人或一段爱。点点滴滴心事,丝丝缕缕柔情,都镌刻在飘摇尘世的情花上,镂空的是花瓣,饱满的是深情。骄傲如张爱玲那样的人,在爱情里也变得卑微起来,甚至愿意将自己化成一粒尘埃。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哪怕他是汉奸、是败类、是仓皇逃窜的丧家犬,但都没关系。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她深爱的男人。若能相濡以沫,便算打了完美的情花结;若无奈相忘于江湖,就只能感叹难逃情花劫。

人生自是有情痴,流连必是多情处。今人爱宋词,爱情花,恐怕也是因为逃不出这个“情”字。她包罗万象,又于万象中生出种种聚散无常。

也曾循着词人的身影,依着他们的足迹,盘点当年的轶事,历历在目也历历如新。尝其甘苦,品其悲喜,不料读的是宋词,嚼出的却是自己的人生。就如一场漫长的旅程,途中的风物、风景与风情,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拂了一身还满,令人欲罢不能。有时候真是分不清,到底是我们解读了前人的心思,还是我们一直在依赖前人的文字,温暖现世焦灼的心灵。

于是,在落笔暂别这段宋词之旅时,心里不觉升腾起一丝惆怅,烟云水月的沉醉与荒芜寂寥的收割也是自古难全的吧。

在提笔这本书之前,我曾认真征询过周围师友的诸多意见,仔细考虑过如何择取词人和轶事,才能让读者既不感到沉闷无趣,又不会因为太过陌生而产生疏离。可稍显遗憾的是,也因为设计过多,写起来反而不如原来自由舒畅,匀称细腻。譬如画画,有时透着浓郁窒息的悲凉;有时偏又清雅淡漠到无味。但不管怎样,这份诚意终究还是有幸和大家见面了。

能够终于有幸和大家见面,当然要感谢很多朋友,尤其是出版社编辑艾嘉和华夏书网许长荣两位老师,他们都为本书的出版和问世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还有对本书进行了部分写作的聂小晴老师,虽未及署名,在此一并谢过。

正文 第2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1)

花蕊夫人乃后蜀国君孟昶之爱妃,貌夺花色,才学过人。后蜀亡后,嫁宋太祖为妃。后又相传也与宋太宗生情。能够与三位皇帝前后关联,也算是罕有的境遇。著有《述亡诗》,流传甚广,后世推为佳篇。

只恐流年暗中换

那一晚,夜色清凉如水,摩诃池上的水晶宫内,一对恩爱的夫妻正在携手望月。微风徐来,水晶宫内沉香袅袅,女子身上的薄纱飘逸出浪漫的闲愁和慵懒。而这份情致在情人眼里正是最美的时刻。于是,丈夫饱蘸深情地为妻子写下这样的词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冰肌玉骨,水殿风来,暗香盈盈,明月窥人。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惊扰了二人的美梦,让他们乐于披衣而起,在皎白的月光中,看月,看星,看情人的爱,也看自己的心。相知相守是所有情侣共通的梦想,而一句“只恐流年暗中换”又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欢愉如此短暂,时间终究会偷走一切,美貌、尊荣、财富、地位,还有彼此曾经浓到化不开的情谊。在我们的人生里,谁又能斗得过时间呢!一个“恐”字带出了多少对现实深深的眷恋和对生命梦寐以求的奢望。

每当读到这样的词句,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中国古典诗词的美丽其实并不在于束之高阁的学术研究,而是在于融化进日常琐事中的情思。这些最美的宋词,是历史长河的博物馆,是永恒时光的刻录机。不管经历多少沧桑与穿梭,我们还是能够在泛黄的书页中找到与自己怦然心动的共鸣。仅此而已,但已然足够。

关于这首词的版权问题向来有所争议,有人说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写给夫人的,名为《玉楼春·避暑摩河池上作》。还有人说这首词脱胎于苏词,原作不是孟昶,根本就是苏轼所写。

我能理解前者的浪漫。一个末代国君,无论生活上如何奢糜,政绩上如何不济,但只要他懂得怜香惜玉,疼爱自己的女人,在女人心里,无论犯过怎样的错误,或许都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他能够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那就更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了。所以,浪漫的人一定希望这首词的作者就是孟昶本人。

但是,单就其浪漫的情调来说,后一种传说也同样神秘而凄美。说是在苏轼小时候,有一个后蜀的老宫女(另有一说是尼姑),她曾给苏轼讲过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后蜀的生活奢华富丽,摩诃池上的宫殿都是碧玉的阑干,镶嵌在玉柱里的沉香随风飘散,宫内轻纱曼妙,皇帝和贵妃琴瑟和鸣,犹如一幅人间仙境。夫人天生丽质、惊艳绝俗,“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艳冠群芳、貌夺花色,人称“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说的正是夫人的美……

“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历朝历代,斑驳的历史尘埃背后,总是有着一群故事的讲述者,她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或者只是所闻所想,都编织进自己的前朝旧梦中。将传奇讲成故事,将故事讲成人生,口口相传,代代流淌。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时候,老宫女就这样讲出这样的故事,她会以怎样的语气来告诉一个孩童呢?带着艳羡、哀婉还是忧伤?又或者平淡如水,就像自己曾经度过的青春时光。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里的爱与美如一颗顽强的种子,开始在苏轼的童年扎根绽放。直到很多年之后,人们读到了他提笔写下的那首《洞仙歌》,才知道原来童年的讲述让苏轼毕生难忘: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这首词较孟昶的词来说,内容上大致无二,但因句式上参差不齐,则更显玲珑飘逸、错落有致。“明月窥人”四个字更将花蕊夫人的娇艳写得月见尤怜。见惯了白天衣冠楚楚的夫人,鬓乱钗横,夜晚的娇柔与妩媚反倒更有一番情味。携手望月,月玲珑,心朦胧,此情此景,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此刻的厮守不要被流年拆散。

有时候,不禁暗想,何必去在意苏轼写的词到底是一首还是两首呢,与前人扣心呼应也罢,假托他人之名还魂一个故事也罢,岁月如此慷慨,记忆如此鲜活,在这些如梦如烟的词句中,我们能够体味这样一场悲欢离合的心灵之旅,想来也是一件幸事。不妨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这段故事,好好欣赏这枚别在书页里的书签。

然而,对于孟昶他们来说,故事的结局并不是雾里看花的浪漫,不是戏台上的请客吃饭,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苏词里的一句“试问夜如何”,这既是当年夜深香浓,佳人解语时的情话,也不失为是对后来故事发展的伤慨,说成是后世捏造的谶语也不为过。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朱门酒肉和路有死骨常常是同时发生的。你砸了别人的饭碗,自然有人来砸你的宫殿。

可惜的是,那些曾经妆点了花蕊夫人美貌与美梦的金银珠玉,曾经被奢华地珍藏,后来竟都被无情地砸烂。

砸碎这场繁华迷梦的,是花蕊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男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花蕊夫人的夫君原是后蜀国君孟昶,此人贪图享乐,在蜀地广征美女充实后宫,甚至将嫔妃细分为十二个等级。他每日穿梭于胭脂水粉中,日夜欢歌,妆点出一派国运亨通、歌舞升平的景象。虽然也有人替他辩论,说孟昶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曾重农桑、兴水利,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昏聩的君王。但却有更多言之凿凿的故事证明孟昶的骄奢淫逸。

相传,赵匡胤带兵灭了后蜀之后,士兵们奉旨去后蜀的宫里收拾东西。在盘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宝物”,赶紧拿来呈给赵匡胤。没想到,宋太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并将“宝物”打得粉碎。原来,这镶珠嵌玉、玲珑剔透、华美无比的宝物只是一个溺器,通俗地说就是“夜壶”。想那赵匡胤一辈子克勤克俭,虽然做了皇帝,但生活依然十分简朴;却看到有人连夜壶、痰盂都装饰得如此绚烂,当然非常气愤了。于是,赵匡胤不仅砸了这溺器,还狠狠地下了这样一条论断:“奢靡至此,安得不亡!”细想起来,这话也有道理,连这个东西都用珠宝美玉来镶嵌,那么盛食物的碗还不知道奢华成什么样子呢?管中窥豹,孟昶到底是不是昏君似乎已是不言而喻。

赵匡胤砸了孟昶的夜壶,砸得玛瑙琉璃俯拾皆是,估计也砸得孟昶心疼不已。但是,有一个人恐怕比孟昶还要心疼,这个人就是花蕊夫人。岂止是心疼,她简直是痛不欲生。赵匡胤砸碎的不仅是一件宝物,而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一个女人全部的梦想和依靠。多少次,花蕊夫人曾进言劝谏夫君孟昶要勤于朝政、励精图治,不要总是安于享乐。但孟昶却总以为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结果,花蕊的担心不幸被变成现实。

末代皇帝心中的五味杂陈是可想而知的。但不管怎样,孟昶选择了卑微地活下来,作为阶下囚,作为被宋朝耻笑的把柄、被后代指指点点的背影,忍辱偷生地活下来,领受大宋朝的封赏。在这位曾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人们几乎找不到他降宋之后丝毫的反抗,更谈不上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越王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在多年后破吴雪耻;霸王项羽兵败乌江后大有逃生的机会,却慷慨悲歌从容赴死。英雄的选择可进可退,可生可死;但却永远不该是醉生梦死。或许,这也正是孟昶不被敬佩和同情的地方。

而在亡国这件事上,花蕊和孟昶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昶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的重赏,于是携母亲李夫人和妻子花蕊夫人等家眷入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是热情接纳、设宴款待。宴会上,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学过人,宋太祖便命她当庭做诗。于是,花蕊夫人沉浸片刻,诵出这样的一首《述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当日席间的尴尬,无法想象。试想,宋太祖举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请花蕊夫人做诗,一定以为这风雅不俗、靓绝尘寰的女子定然是说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朱唇轻启、娇音婉转,想不到流出来的却是如此叛逆的诗句:君王在城上已经插上了降旗,而臣妾在深宫里却不得而知。十四万的雄兵都放弃了抵抗,那些认输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铮铮铁骨的男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后蜀将士的无能,你赵匡胤又如何能轻易地取得天下?!

孟昶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也是蒿芒在背吧。这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指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无论是谢恩的还是施恩的,恐怕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有人说,赵匡胤宴请孟昶本就是冲着花蕊夫人的美貌去的,他太想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反倒同情起宋太祖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当赵匡胤心花怒放地看到艳冠群芳的花蕊夫人时,心中一定涌起了很多的激情与柔情。可赵匡胤等来的却不是美人的低眉颔首、曲意逢迎,相反,他得到的是美人的嘲讽与反抗。这反抗甚至都不曾在她丈夫的身上寻到一丝痕迹。自己心里反复描摹了多少次的相逢,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错位的欣赏,又是怎样尴尬的初见啊!

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正文 第3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2)

爱与不爱都是个难题

国破家败之际,一个弱女子本该是满怀对新朝廷的敬畏,如履薄冰地行事才对,却不料花蕊竟然在颓败的废墟上昂然挺立。她像悬崖边的一株野花,像暗夜里的一缕清香,虽然带着些微的寒意,却绽放出最美的光华。在花蕊心里,大抵是没有想要活着走出这场筵席吧。不然,她哪里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的胆怯、退让甚至犹豫,就公然挑战宋太祖的权威呢?

到底是谁化解了当年的局面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宋太祖原谅了花蕊夫人的顶撞。情到深处,无关对错,也许正是这个道理。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那么同样的,如果这个男人爱你,他将放下所有的尊严,体味你亡国的痛楚,同情你绝决的姿态,关爱你受伤的心灵,呵护你柔软的内心。花蕊是如此幸运,宋太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述亡诗》而怪罪她,甚至还对她多了几分爱慕和尊敬。

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改善宋太祖对孟昶的态度。想想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对大宋朝千依百顺,换来的也只是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由此可以断想,即便孟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娇妻,宋太祖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很多史家都推测孟昶的死和宋太祖大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花蕊的命运自然更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和孟昶的母亲一样,绝食而死,为亡国殉葬;要么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充实大宋的后宫。也许,道学家可以愤愤地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为什么她不和孟昶的母亲一样选择殉国,为什么她要这样苟且偷生?

这样的论调,放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可以理解;但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残忍!那样青春正好的年纪,那样出色的才学和样貌,别说她不愿意死,就连我们也舍不得她去死。我宁愿看着她将惨痛的历史轻轻翻过,哪怕连着骨血,带着皮肉,挺着生硬的疼,也要开始新的人生。

要知道,不管她是贵妃还是寡妇,首先,她得先是一个女人。

花蕊夫人的才华和样貌宋太祖早已心中有数,入宫侍寝不久后,花蕊便被升为贵妃。想那宋太祖当年也曾一条棍棒闯天下,不图任何私利地护送素不相识的女子回家,留下“千里送京娘”的美誉。说到底,无论如何霸道,骨子里还算是有些英雄气概。而他的真情和仗义,对已经国破家亡的花蕊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寄托。

可能很多人受流行影视剧的影响,觉得花蕊嫁给宋太祖后楚楚可怜,勉承恩露,心里必定十分凄苦。实际上,能够吟出“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性格里总是带着刚烈,如果不是对赵匡胤动了感情,而是只有蒙羞忍辱的话,恐怕她未必乐于活在宋朝。

孟昶是结发夫妻,固然情深;但赵匡胤赐予她新的生活,未必没有义重。爱与不爱,这种在男人看来无需多想的小事,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

可是,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去爱另一个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花蕊虽然宠冠大宋后宫,心里却依然止不住对孟昶的思念。她亲手绘制了一幅孟昶的画像,供于室内。料想,夜半无人时,定然私下拜祭、暗自垂泪。不料,有一次刚好被太祖撞见,询问之下,她便谎称是可以求子的神仙。宋太祖听后自然十分高兴。

而“张仙送子”一事,后来竟不知缘由地流入民间,但凡求子的女人都要供一幅张仙的画像,香花顶礼,从此络绎不绝。

这世间,络绎不绝的除了女人们对“张仙”的膜拜,还有男人们对花蕊的爱。无巧不成书,花蕊生命里出现的第三个男人最后也做了皇帝,他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

由于赵光义在继位问题上的诸多疑点,无论是史学家还是坊间传闻,对他的人品都颇有微词。有时候,评判皇室的内务似乎比百姓的家事更为容易:江山、美人,是所有帝王家男人争执的焦点,无论输赢,二者的得失几乎都是同步。显然,在这两点上,赵光义都跟哥哥赵匡胤有着激烈的“冲突”。于是,赵光义带着自己的怒火与妒火,抢来了皇帝的位置。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抢来花蕊的心。

要知道,花蕊与孟昶是怜而有爱,那是初爱的甜美;与宋太祖是敬而有爱,那是对英雄的敬重。前者只可依偎,后者却可停靠。而女人一旦有了依靠,心里便踏实了,也就不再需要别的人了。所以,花蕊对赵光义,欣赏也许是有的,但恐怕只能是止于欣赏。

蜀道心碎,离恨绵绵

赵光义的人品向来颇多争议。

这个人先是导演了一出“烛光斧影”的丑闻,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皇帝,接着又编出来一套“金匮之盟”的闹剧。关于“金匮遗诏”的事儿,司马光《涑水纪闻》里也曾提到过。说是杜太后病重的时候,知自己命不长久,便叫来宋太祖,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就是因为后周是儿皇帝当家,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你又怎么会取得今天的江山?所以,你死了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弟,有个成年人来当皇帝,才是国家之福,天下之幸。”母后病危授命,宋太祖泪流满面地点头应允。据说,杜太后还让赵普把这些记录下来,藏在一个金柜里,派专人把守。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可查到此事的始末。

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似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编得滴水不漏、言之凿凿的故事,常常越是藏有很深的玄机,有时候,甚至还牵扯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光义继位后,亟不可待地修改了老皇帝的年号,俨然一副新君的姿态。一般来说,新君继位会在第二年开始启用新的年号。可是,赵光义修改年号的时候距离新的一年只差两个月。到底是什么隐秘的心态让他连两个月都不愿意等,而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正名”?又是什么心态,让他后来丝毫不念骨肉亲情而将赵匡胤的几个儿子先后逼迫而死?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虚。因为心虚,所以掩饰,一份名正言顺的政权是不需要任何借口来掩饰的,辩解有时候恰恰是信心不足的显现。

而自从太祖驾崩、太宗继位后,花蕊就如历史飓风中裹夹的一粒尘沙,倏忽间便查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前后曾与三个皇帝有着各种感情夹杂的贵妃,竟然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了。

而关于花蕊之死,历来也众说纷纭。

在著名的唐宋史料笔记《铁围山丛谈》中,曾有关于花蕊之死的记载。说太祖在世时十分宠幸花蕊。有一次在射猎的时候,赵光义引弓调矢,仿佛是要射走兽,结果却忽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相传,他还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冠冕堂皇地认为花蕊夫人乃红颜祸水,皇兄如果沉迷期间,必定耽误国事。作为兄弟,他愿为天下百姓请命,一人承担射杀花蕊的罪责。宋太祖听后并没有动怒,男人要以社稷为重,女人死都已经死了,何必再怪罪自己的兄弟。此为花蕊之死的说法之一。

也有其他一些文字记载,认为太祖生病时,花蕊侍寝,结果赵光义来探病,灯下美人,我见犹怜,于是便动手动脚,结果惊动太祖。第二天早上,太祖竟离奇死去,太宗顺势登基。至于前一天晚上到底如何“烛影斧声”,只能留给后人去做无限的猜想了。

还有一些小说演义类的记载,认为花蕊夫人当年冠宠后宫,遭到皇后的嫉妒,所以被皇后毒死。还有人说后来宋太祖不喜欢花蕊,导致她失宠后抑郁而死。

关于“花蕊之死”历来说法颇多,可任谁也无法找到详实的史料来为这个传奇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局。

想当日,花蕊夫人痛别国土,走至剑门道时,曾在葭萌驿的墙壁上留词一首: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国破、家散、心碎,在离开故国的时候一起涌上心头,离恨绵绵,绵绵不绝。杜鹃的哀号在头顶时时盘绕,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这首《采桑子》用词简单、洗练,通过几个凝神的意象将亡国的惨痛深刻地再现出来。至今读来,仍觉一字千斤。

可惜的是,花蕊夫人的词还没有写完,就被宋军催促着上路了。于是,这泣血含泪之作,也只能永远停留在上阙。

后人的续作也纷至沓来: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明代杨慎在《词品》中对此有过评论,“词之鄙,亦狗尾续貂矣。”首先,花蕊能够当着太祖的面做出“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样的诗,又怎会在国破之日,且随行陪伴孟昶的时候,吟诵出向宋主邀约争宠的词。从词风上讲,上阙的亡国之哀与下阙的撒娇之媚也无法吻合。所以,下阙词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是伪作。

花蕊在后蜀时候所作的宫词,曾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那样娇羞、柔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曾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宫廷中,笑语盈盈,美艳如花,让整个皇宫为之蓬荜生辉。可到最后,她却连写一首完整词作的时间和自由都丧失了,甚至连何时香消玉殒也无法查证。这是历史的失职,也是传奇的损失。

历史曾给了花蕊美艳惊人的出场,却没能给她一个善始善终的交代。有时候,我甚至期待花蕊就那样遗失在葭萌驿的古道上,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黑风,被突然冲出来的一群拦路劫匪……总之,是停留在那通往汴京朝拜大宋的路上了。那个小小的弱弱的背影,如一座清幽的孤坟,便可以永远矗立在离恨绵绵的春天里、蜀道上。惟其如此,她后来的爱与不爱才能不被指摘。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剧本。对于和历史一同风干的美人,今天的我们,只能叹息着围观。

正文 第4章 女人卷·李清照 (1)

李清照,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擅作小词,词风清新淡雅。父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格非,后嫁徽宗时宰相赵挺之三子赵明诚,夫妻情趣并重,留下很多“赌书泼茶”的佳话。后因李清照先后遭受亡国、亡夫之悲苦,再嫁、离婚之艰辛,词风由此变化,转为深婉凄凉。

青州的寂寞时光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始终觉得这句话是描写李清照的,她思念赵明诚的时候,心里应该就是这番况味吧。

暮色昏黄,多少倦鸟归巢的重逢,多少无语凝咽的别离,都抵不过一场天青色的雨。李清照正是这烟雨中的红颜,说着景语、情语,香艳语、忧伤语,伫立楼上,凝眸远望。

分别前,他们在乡里屏居十年(屏居,含有隐居的意味)。公公赵挺之在政治斗争中死去,家道渐衰。赵明诚的收藏事业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可积蓄不多,又要购置金石古玩,他们便决定回故乡青州生活。李清照自然全力支持丈夫,粗茶淡饭,却也相濡以沫。“愿得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样的伴侣让多少文人拍案称奇、津津乐道。可是,如此亦师亦友的伴侣,常让人觉得他们的友谊多于爱情。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甚至从《<金石录>后序》中看出李清照对赵明诚的幽怨,重物轻人的幽怨。

可是,却也有更多人指出,李清照的哀愁并非是因为赵明诚重物轻人,而是因为移情别恋。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极好的明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这首词写于夫妻二人屏居青州十年后,即公元1117年。彼时,赵明诚在结束隐居后即将再次踏上仕途;而李清照却如词中所写,因丈夫不愿带自己同行正满心愁苦。香炉灭了。她不管;被子不叠,她也不管;太阳很高了,还不愿意起来;起来后又不愿梳头。任凭贵重的首饰匣子落满了尘埃,心里却只念着一件事:离愁。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是明确的回答。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思念丈夫。但还是会有误读,甚至有人说这是李清照喝醉的证据,认为她还曾“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说明她是个十足的酒鬼。对于这种以所谓“标新立异”来哗众取宠的论调,还真是有些无奈。

词的下阙,李清照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丈夫了,从此只有孤单地锁在“秦楼”中。此处,李清照用了一个典故。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丈夫箫史共居秦楼十年,十分恩爱,后有龙凤来迎他们上天,二人依旧比翼双飞。反观自己,在青州陪伴丈夫十年,等到丈夫终于重踏仕途,自己却不能随行,心里总是会涌起很深的“被遗弃”感。这一切,能够说与谁听?只有门前流水,能够见证她的终日凝眸,凝眸远眺,从今以后,又添一段新愁。

关于赵明诚为何抛下李清照独自赴职一事,历来众说纷纭。但绕来绕去,似乎始终绕不过一个话题:赵明诚此时已经变心,除了纳妾外,还养成了寻花问柳的习惯,如果带着李清照,恐怕出入都没那么自由。另有一说,因李清照多年膝下无子,赵明诚受舆论压力,纳妾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赵诚纳妾与否暂时还找不到确凿的史料依据。而且,我们也不能单就他是否纳妾来断定其人品的高下。毕竟,在当时的宋朝,留恋在烟花柳巷的文人们都可以毫不避嫌穿梭往来,更别说娶个三妻四妾了。

可无论怎么说,赵明诚身上似乎总带着些“以怨报德”的嫌疑。比如,当年李清照受父亲牵连被遣返乡的时候,赵明诚照旧做着自己的京官;而等赵挺之被蔡京诬陷罢官,赵明诚不得不屏居青州的时候,李清照却不离不弃,以自己的深情和贤惠,始终陪在身旁。

遗憾的是,十年的相濡以沫,旷古的才华与性情,仍是挡不住李清照被遗弃的命运。也许,在爱情里,永远也没有“平等”可言。若想伤害少一点,就要爱得比对方浅一些。可李清照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如何能要求她不去爱呢?这要求的本身,对她也是残忍的伤害吧。

独守青州时,李清照在孤寂落寞中写下了多首词,其中写得最真挚的当属《蝶恋花》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首词上阙写的是白天的闺思:暖日晴风,柳眼梅腮,春心涌动。可惜,再好的酒意与诗情也没人分享,总归是寂寞的。词的下阙,写自己就那样斜靠在枕头上,即便损坏了头饰也没太在乎。结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更是写得精妙传神。词学家陈祖美先生赞其“虽不像‘人似黄花瘦’和‘怎一个愁字了得’等句那样被人传诵,然而,就词意的含蓄传神,以及思妇情思的微妙而言,此句亦颇有意趣。”

最喜欢那句“夜阑犹剪灯花弄”,觉得颇像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男人报国无门的时候,只能在夜里挑灯摩挲自己的宝剑,那些驰骋疆场的雄壮激烈地在心头翻滚,却只能在无奈中夜夜感伤。而李清照,抱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孤独的浓愁,实在没什么好梦可做,夜深人静,只好翻身起来弄“灯花”。巧的是,灯花在古代正是喜庆的征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妇人,这一行动的本身似乎更显得意味深长。那长长的喜庆与热闹的灯花下,映着的是怎样的惆怅与无奈啊。

此时的李清照,上无父亲可依,下无子嗣可靠,受冷落是在所难免的。但少年夫妻,老来做伴,总归是个依靠。

于是,几年之后,李清照便收拾东西去莱州找丈夫团聚去了。

一样梅花别样情

譬如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股股的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本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沾满了岁月的酸甜苦辣。比如李清照,便在那落雪寒梅的季节,品出了人生的大不同。

且看两首梅花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长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见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便都不着边际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时,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日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46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当年唐朝诗人罗隐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的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只能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朝来寒雨,晚来凉风

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在宋人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正文 第5章 女人卷·李清照 (2)

李清照为躲避战乱,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跑得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词的最后,这样写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满是无聊。

46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少女般浪漫的情愫。这情愫向来不被人察觉。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大家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情感,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49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猝不及防。从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坠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一生挚爱的文物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发妻。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惟独没有带走她。李清照安排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

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以安全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概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她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非常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但以李清照的名誉和地位,以49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我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而勇敢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勇敢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如果不匹配,她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打破那牢笼。而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蜕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不免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耀眼于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才华。

她便是那美丽的七夕

大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李清照。或是以“闺情”见长的婉约词宗,或是以“悲凉”立史的爱国词人;亦或是中国古代才女幸福生活的典范。而所谓典范,其实也无外乎“才、情、趣”三方面。就李清照来说,才华和深情都是世所公认。而“趣”这一方面,人们对她的评价总是含糊不清。比如,那些媚眼生情、雪腻酥香的文字,常常被认定为李清照的存疑词。其中较有争议的就是那首《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是李清照词中颇有争议的一首,《词林万选》、《历代诗余》等都将其划为李清照之作。但《全宋词》将其归为康与之所作。故有词学家评论说,“不类易安手笔”。言外之意,此词“肤浅、荒淫”,怎么能出自李易安之手呢?

这首词题为“夏意”,讲的是夏天的晚上,寒风冷雨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酷暑后的风雨让人嗅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的女主人公对镜梳妆,深红色的薄绸隐约映衬出白嫩的肌肤。这旖旎的情思,无边的香艳,却只用了四个字来点拨——“雪腻酥香”。这四个字将视觉、触觉和嗅觉的美感同时融合在一起,读来真有口颊生香之感。

上阙的最后一句描绘了女主人公拍着枕席,笑语盈盈地对“爱郎”说,“今夜纱厨枕簟凉”。就是这句炎炎夏日里的清爽邀约,令很多人读出乱人心志的暧昧。有人就此注释说,李清照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这词中更是混杂着令人不齿的“勾引”。当然,也有否认者称,李清照的词向来俊美、清秀,断不会出现这等谄媚、俚俗的场景。

如果就字面来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等语是否也艳光四射,引人遐想呢。实际上,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学和修养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骨子里注定是清高孤傲的。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她的词中,不过是她轻巧恣意的一次练笔,亦或是幸福时光的调味剂;但绝不是轻薄放荡的佐证。

唐代无名氏在《菩萨蛮》中有类似的句子,“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是女子凝眸深望时的娇语,含笑低问时的羞涩,到底是“花美还是我美?”这时分、这情致、这心思,不管情郎的对答是默契的赞许还是调皮的否定,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需要得到的不是平白刻板的标准答案,而是此情此景的柔情蜜意。李清照她手拍枕席,告诉情郎静夜安好,便也有相似的韵味。若花之色、香、味俱全才能引人留恋;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才、情、趣兼备,方能如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时常带给人新意和惊喜。所以,虽有很多人对这首《丑奴儿》存疑,但余偏爱之。

李清照另有一首《浣溪沙》,写得也是眼波流转,粉面生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以“芙蓉”一词代指美貌的女子,并非李清照所开创。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以花喻人,既有满面含春的清香,又逢娇花临水的柔媚,真是一举多得的妙用。“宝鸭”本指香炉,此处用来代指从香炉中袅袅斜飞的青烟,衬托着如花笑靥,粉面香腮。

其中这句“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写得顾盼多情,秀色可餐。心中升腾起的情愫在眼波流转中被轻轻泄露,细小心思就这样轻易被人察觉。期间的辗转缠绵、心如鹿撞,不觉间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所以,清代吴衡照在《莲子居卷二》中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於言情。”而半方花笺,更将“约重来”的期待与诉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

有意思的是,这首《浣溪沙》虽是无争议的易安词,却和上一首《丑奴儿》有着相似的命运。很多李清照的评述、论注中,很少有人选这首词入辑。于是,它们只能长久安然地躺在《漱玉词》的角落里,黯然沉默。

每每读到这两首锦心绣口之作,自己总不自觉地想起不相关的晴雯来。一个标致的主儿,连讨厌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别人好。可越是生得风流灵巧,越是遭人怨妒,就像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有时总免不了被人斥为“轻佻”。而所谓“沉静娴淑”的女子,虽屡屡得到长辈的赞赏,却因失了灵动与生气,很少为同辈所喜爱,比如宝钗,比如袭人。

也许,人们面对李清照的时候,也是有着同样想法的:平和中正就意味着沉稳凝练,而娇俏活泼就等同于轻佻肤浅。所以,在描述李清照的时候,人们才会极尽展示其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忽略她情思荡漾时的欢快绮丽、再嫁他人时曾有过的期待。

今次,择这样两首颇具争议的词入书,只是希望能够透过不同的光线,折射出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北宋末年,李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时,李清照正因党派之争和丈夫赵明诚被迫分离。一面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一面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人生真如飘荡的木筏,来来往往,却难以安住。纵观李清照的一生,宛如飘零之花,无奈地随水波流转,何曾能掌握自己阴晴不定、风雨难测的命运?即便死后,她也留下了众多难以坐实的传说,笑骂由人,更做不得主了。

有朋友问我,如果将李清照做四季比,应属哪一季?想了很久,就只想起了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也许,如此气韵悠扬、钟灵毓秀的李易安,并不能霸道地占有某个季节,而是更像一个美丽的“七夕”:满载着温馨浪漫的秋意,也和着情人节里永恒不变的主题。

正文 第6章 女人卷·张玉娘 (1)

张玉娘生于南宋末年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生前著有两卷《兰雪集》,与李清照、朱淑贞、吴淑姬并称为宋代四大女词人。她与表哥的爱情大起大伏,历尽悲怆,感天动地,被誉为“松阳版梁祝”。

解香囊,赠情郎

宋代女词人总是很讨人喜欢。她们如朵朵绽开的情花,鲜艳、饱满,带着丰盈华丽的气度、孤傲不俗的才华;即便落难,也能在兵荒马乱的铁蹄下博得同情。毕竟,世界上美女很多,才女也不少,但能兼容美貌与才情的并不多。如能在此之外,不但博人同情,且受人尊重,那便更值得铭记。

南宋末年,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她叫张玉娘,饱读诗书、聪慧绝伦,却为情而殇。

张玉娘生于1250年,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人。小时候的经历跟所有传奇故事的情节相似:官宦世家的小姐,喜欢舞弄文墨,尤擅诗词,父母宠爱,捧若掌上明珠。相传,玉娘才学震惊一时,有人赞其堪比汉代班大家(指班昭)。玉娘身边有两个侍女,一个叫紫娥,一个叫霜娥,也都是才色俱佳的主儿。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养了一只鹦鹉,与两个侍女合称“闺房三清”。平日里,打哈凑趣,闲来无事,和很多女子一样,喜欢用文字寂寥悠长的时光。有词为证:

凭楼试看春何处,帘卷空青澹烟雨。竹将翠影画屏纱,风约乱红依绣户。

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欲凭新句破新愁,笑问落花花不语。

《玉楼春》

长日无聊。

凭楼远眺,试看春何处?烟雨、翠竹、乱红、绣户,剪不断的春愁,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间。“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莺莺燕燕这个词本用来形容女子,放在这里,既合了情,也合了理。紫燕也好,小莺也罢,都在柳絮中穿梭忙碌,唯有这闲来无事的女词人,凭楼远眺,慵懒地享受着良辰美景。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呢。轻轻舒展开,便可以看到玉娘倚楼凝眸,将新写下的句子读与落花听,落花无语,美人浅笑,满世界的莺飞草长,柳动絮飘,暖暖地盛满了才女的情趣,生动活泼,兴味盎然。

这样的浪漫似乎是最常见的古典镜头。那些高楼上的小姐,“囚禁”在香闺里,心里的烦闷翻腾出无数的猜想,勾勒着爱情的模样。这想象里,定然少不了一位公子,衣袂飘飘,文质彬彬,风流倜傥。而在张小姐的脑海中,自然也会浮现出他的样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叫沈佺,是玉娘的表哥,很小的时候两人便定了亲。

曾有人问我,为何古代人的爱情总有那么多表哥表妹爱来爱去,陆游如此,纳兰如此,很多文人墨客甚至朝堂政客皆如此。殊不知,在那个封建也封闭的时代,青年男女能够自由相识的机率实在太低,更别说是谈天说地了。亲戚间便有一个好处,顾忌较少,尤其是小时候。两小无猜,心无芥蒂,那是两个生命最初缔结的约定,随日月疯长,伴天地永藏。

能够在最美的年华,结识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总归是人生之幸。而玉娘和表哥正是如此幸运之人。

传说是不可靠的,但传说又总是如此迷人。

相传,表哥沈佺和玉娘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早了玉娘几个时辰。说话那沈佺本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算起来,两家应是门当户对。加上二人自幼一处长大,耳鬓厮磨,芳心黯许,两家便索性给他们定了亲,还互赠了信物。

想来,在这期间,鸿雁传书,互诉衷肠,那两个才貌俱佳的侍女必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那只鹦鹉,不知道会不会整日饶舌地叫着“沈公子来了”,惹得玉娘又爱又恨,心如猫挠。

这期间,玉娘还曾亲手缝制香囊送给表哥,并绣诗一首,名为《紫香囊》: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香囊本是随身之物,古人常用以定情或定义。今玉娘将定情信物赠与表哥,其心意自然是明白剔透的。

世界上的爱情有很多种,但最动人的爱无疑都凝结在一个字上:独。目之所触,心之所系,所谓“情有独钟”,大抵都是如此。看别家姑娘只是绣个香囊而已,玉娘却能在香囊上绣诗,丝线缕缕,针针细密,恰如她的情丝万千、柔情蜜意。如此的才华与情趣,难怪沈佺会对玉娘情有独钟。

但关于沈佺的记载似乎并不多,他的感情、故事,甚至后人的评述,大多是穿插在玉娘的世界里。可我却非常想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惹得玉娘肝肠寸断、向死而生。有时不禁暗想,也许他只是个平凡的人,他的与众不同完全是因为这段千古绝唱的爱情。

一场爱情的大考

从后来的所作所为推断,沈佺终是寻常男人无法企及的。

表哥和表妹的神话破灭于沈家的衰微。据说是因为沈佺家境中落,日趋贫困,以玉娘父母对她的疼爱与冠宠,自然不愿意玉娘嫁给破落户,悔婚之意显而易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门当户对虽然未必是最佳选择,但也不能否认玉娘父母的苦心。一个千金小姐如果真的落到寻常百姓家,生活未必能过得圆满。

能够像词人贺铸妻子那样,放下皇族女子的身份,情愿为夫君“挑灯补衣”,自然是因为爱情,但经年累月的操劳有时候也是一种惯性。千万别说你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改变自己的一切。陷在爱情里的人会觉得爱情是万能的,但进入真正的婚姻生活或许才会慢慢体会出生活的艰辛。他可以买不起玫瑰花,但绝对不能买不起烧饼,基本的生活还是要有所保障。可是,对自幼吃穿不愁的小姐来说,她怎么会明白甜美爱情与艰难生活间巨大的落差呢。试想,一个既养丫鬟又养鹦鹉的小姐,即便她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张家父母也定然舍不得她受委屈。

无奈,此时的玉娘已然对表哥用情至深,毅然写下这首《双燕离》,显示着自己的反抗,也剖白着对沈佺的情意: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

秋风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

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简简单单几个字,便令这满腹惆怅和悲愤喷薄而出,读来字字惊心。很多词学家的考证,笔行此处便戛然而止,只说张家父母有悔婚之意,于是沈佺因此忧郁而死,并没对故事的始末做详细的注解。

看来,能够用以推动猜测、捕风捉影、复活往事的,也只有那些风干在诗词里的墨痕了。

玉娘的文字似乎触动了张家父母的无奈。于是,他们又向沈佺提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的要求。没办法,从古至今,丈母娘的刚性需求始终是推动社会发展与个人进步的绵绵不绝的力量与源泉。沈佺为了爱情,为了让自己的爱情得到丈母娘的认证,他不得不暂别玉娘,随父进京赶考。

对于本无心功名的沈佺,这样的抉择无疑是艰难又痛苦的。沈佺和玉娘同庚,生于1250年,等长大到可以赶考的时候,宋代的帷幕已开始徐徐落下。末世将至,王朝将崩,连年战火已经将中原烧得满目疮痍。生逢乱世,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化成炮灰,在历史的长河中灰飞烟灭。

也许,凭着勇气,沈佺可以领着玉娘私奔,让爱的背景淹没在各地逃难的人海中。但玉娘那样气度和情怀的女人,会耻于被人指指点点的。至少,她一定是愿意自己的爱情被父母所接受并祝福。

他也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去走,比如放弃这门亲事,忘记这个女人。但他做不到。玉娘是自己的表妹,是沈佺二十几年来唯一深爱的女人,从小便一处论诗词,两颗心牢牢地栓在一起,情比金坚,爱比雪洁。月老牵起的红线,系在两个人的脚上,他们前后脚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寻找彼此的。玉娘舍不得放弃,沈佺也舍不得。

那么剩下,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为爱赶考,为爱远行。

八百年前的时光与今天便捷的交通不可同日而语。八百年前的这一别,山山水水,渺渺茫茫,除了在心里无数次呼唤、梦里无数次相见外,再无他途。

有时候,真希望沈佺是个任性的男人,干脆不要去考,或者赖在张家不走,守着玉娘,也守着自己的爱情。可是,沈佺终究还是有志气的,也是有骨气的。他可以不为自己求取功名,但却要誓死捍卫爱情的尊严。他不能屈膝于他人,让玉娘抬不起头来,虽然此时他已贫困至极。

离别的时候,玉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资助窘困的沈佺,并含泪写下这首《古离别》送给爱郎: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

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

淡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迢迢山河拦不住相思之情,默默青山挡不住相爱的心,云松桃李都是爱的见证。岁月啊,它是一面光滑的魔镜,我看不到你的脸,却只能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

不能让爱情等太久。

揣着玉娘的心意,沈佺就这样踏上了漫长的大考之旅。等待他的是一番锦绣前程,也是一场生离死别。

相思如月月如钩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山之高》

就是这首《山之高》,让无数人为之拍案惊喜,大赞有上古《诗经》的遗风。每次读这首古诗,在“山”、“月”、“小”、“皎”、“悄”这些舌尖音中,总能摩擦出汉字的音韵美。仿佛含在唇齿舌间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株野草,和着泥土清冽的新鲜、涩涩的甜美,一同融化在心里,幻化成山月如钩,相思皎皎。

相传,这是饱受思念之苦的玉娘写给沈佺的诗。她心比金坚,操比冰雪,情根深种,绝难更改。故而又云:

正文 第7章 女人卷·张玉娘 (2)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这样的情意,送到沈佺的手里,也算是对他莫大的鼓舞吧。沈佺本就是个清逸俊雅、风度翩翩的才子,这样的人去京城应考,如鱼得水,非常顺利地便通过了各道关卡,直通殿试,并高中榜眼,题名金榜。

据说,在沈佺应考的时候,他从容淡定,对答如流,且能不落窠臼,令人啧啧称奇。一时间,“奇才”之名,名动京城,人皆赞叹。那时的玉娘该有多么雀跃啊,“乘龙快婿”已如愿实现,从小到大都盼望的爱情终于可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眼看一段才子佳人的童话即将华丽登场……

可惜,命运的翻云覆雨总叫人觉出世事无常。就在沈佺也以为终于可以和玉娘团聚的时候,却不幸身染伤寒。长久郁积在心头的思念也开始转化为浓烈的伤痛,伙同“伤寒”一起作祟,不断折磨着沈佺。眼见着他竟重症逐沉,病入膏肓了。

这个时候,玉娘的书信飘然而至,她对沈佺说,“生不偶于君,死愿以同穴也。”沈佺看信后,被玉娘这同生共死的情意深深感动,强撑病体,回给玉娘一首五律:

隔水度仙妃,清绝雪争飞。

娇花羞素质,秋月见寒辉。

高情春不染,心镜尘难依。

何当饮云液,共跨双鸾归。

沈佺也知道自己此生恐难再与玉娘团圆,只能一同跨鸾奔月,去阴间相会了。

1271年,22岁的沈佺不幸病逝,带着业已铺开的锦绣前程和无法铺就的美好姻缘。他心心念念地渴望着能与心上人见最后一面,却终于还是病死在赶回松阳的路上。

留给玉娘的只能是永生难忘的创伤。

日子漫随流水,在玉娘心头悄悄滑过,留下了数不清的划痕。

在《哭沈生》二首中,玉娘这样写到:

中路怜长别,无因复见闻。

愿将今日意,化作阳台云。

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

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

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

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

素情无所著,怨逐双飞鸿。

仙郎一去,竟成永别。命运怜我,希望沈郎魂魄入梦,百转千回,可以再度重逢。寸寸哀愁令人想起离别时的痛、相思时的愁、怀念时的苦,就这样搅在一起,烧得玉娘心如滚火,情似油烹。

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曾在一篇题为《南宋女词人张玉娘》的文章中,对玉娘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我们觉得她短促的身世,比李易安、朱淑贞更为悲惨。李易安是悼念伉俪,朱淑贞是哀伤所遇,而她则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含恨千古。”唐先生的一番话入情入理,令人读后顿觉凄凉。朱淑真经历坎坷,只能归结为遇人不淑;李清照虽中道分别,却也曾佳偶天成。唯有张玉娘,在青春正好的年华,遇到了深深相爱的人,却被命运生生地捉弄。

真真是:相爱相逢却相别,怨天怨人更怨命。

沈生死后,玉娘终日以泪洗面,悲不自胜。父母疼惜女儿,劝她另择佳婿。玉娘却说,“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意思是告诉父母,本来应该跟随沈佺死去的,但因双亲尚在,所以自己才暂留人间。人虽活着,却早已心如死灰。她决意为沈佺守节,父母休提再婚的事吧。父母长叹,只能看玉娘拖着柔弱弱的身体,病恹恹的心情,苦苦忍受着寂寞的煎熬。

五年后,,也就是1276年,时逢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花灯彩带,男女老少都上街赏灯游玩。玉娘的父母也要她出去散散心,她却不肯,非要留在家里自得清静。父母不忍勉强,只得由她自己安排。

花市灯如昼,人约黄昏后。元宵节乃中国古代情人节,许多诗词都曾以此为题描摹其中的浪漫:烟月如灯中蓦然回首,车水马龙间擦身而过……多少绚烂情事都在这样的夜晚精彩上演。今夜的窗外,不知多少年轻姑娘正笑靥盈盈、细语低低。但今夜的窗内,却只有清冷的烛影、孤独的玉娘。

热闹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于是,蘸着多年的相思,玉娘写下了这首堪称绝唱的《汉宫春·元夕用京仲远韵》:

玉兔光回,看琼流河汉,冷浸楼台。正是歌传花市,云静天街。兰煤沉水,澈金莲、影晕香埃。绝胜似,三千绰约,共将月下归来。

多是春风有意,把一年好景,先与安排。何人轻驰宝马,烂醉金罍。衣裳雅淡,拥神仙、花外徘徊。独怪我、绣罗帘锁,年年憔悴裙钗。

在这首词里,玉娘将他人的欢笑与自己的悲苦做了鲜明的对比:春光有意,满满地安排了一年的好事,那些年轻的女人畅饮后,幸福地在花间徘徊,衣裳雅淡、飘逸俊美;而自己,却只能藏在绣罗帘锁后,年年憔悴,憔悴裙钗。青春没有闭幕,但玉娘自己却将欢乐摒在幕外。此时的她,已经是“人未老,心先衰”的哀妇了,满纸呜咽,令人不忍卒读。

忽然,烛影晃动,帘幕轻挑,闪过一个人影。玉娘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日思夜念的情郎沈佺。

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

据明代王诏的《张玉娘传》记载,沈佺见到玉娘后,嘱咐玉娘说,“若琼宜自重。幸不寒夙盟,固所愿也。”意思是,“玉娘你很自重,我很感谢你没有背叛我们的誓言,这正是我的愿望啊!”玉娘于是指着烛影发誓:如玉娘违背誓言,愿与烛光般熄灭。话音刚落,沈佺突然就不见了。玉娘大悲,很久才慢慢苏醒过来,连连追问:“郎舍我乎?”

不管此传写得如何生动逼真,人们总是知道的,这是玉娘的幻觉。但玉娘却浑然不觉,竟自生起病来,不久即亡。也有一种说法,玉娘并非生病,而是绝食而死。不管是哪种传说,总归是玉娘的选择。那一年,她年仅27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时代”。

玉娘走后,父母知道她是因为沈佺而死,于是便与沈家商议,将二人合葬在城旁的枫林,以全两人“死后同穴”的愿望。她的两个侍女哀伤痛哭,霜娥竟忧伤而死。另一个侍女紫娥也不肯独活,上吊自尽以殉主仆之情。更令人惊叹的是,紫娥死后的第二天早上,玉娘养的那只鹦鹉竟也悲鸣而死。

“闺房三清”相继离去后,张家将她们陪葬在玉娘和沈生的墓旁,让她们日夜相伴,延续这浓深的主仆之情。从此,这里便成为历史古城松阳最著名的“鹦鹉冢”。

彼时的大宋,人们正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逃命,在南宋末日的倒计时中求生,活着尚且不易,哪有过多心思去回味那凄惨绝美的故事。

尘埃漫过。

在其后的三百年的时光中,张玉娘生前所著的两卷《兰雪集》就这样始终默默无闻着。

直到三百年后,明代王诏开始为张玉娘立传,她的事迹才开始渐为人所知。及至清代顺治年间,方有剧作家孟称舜为其创作《张玉娘闺房三清鹦鹉墓贞文记》,并发动乡绅为其修整墓祠,刊印《兰雪集》。至此,历史方才缓缓揭开披在这颗珍珠上的面纱。

张玉娘的爱情被后人喻为“松阳的梁祝”,很多人对其悲情的命运扼腕叹息。但更多人却是怀着对玉娘的敬意。这赞赏大概含着两种意味:一是她的痴情守节,即所谓贞洁烈女;二是她的英雄气概,即所谓爱国情操。但这两种流行的观点,其实都经不起推敲。

首先是一个“节”字。自南宋起,中国理学渐趋繁盛,对女人思想和精神的禁锢也日趋加紧。很多惨烈的“殉葬”甚至“生殉”,都是打着“守节”的幌子,逼女人去死,或者让她们生不如死。而那些“道学者”对玉娘守节的赞颂,很多程度也是在鼓吹和宣扬所谓的“贞操”。说穿了,都是对女人的一种精神压迫。这种节烈观,在今天看来,是应予以否定和批判的。换句话说,任何打着“节烈”旗号对女子的赞颂都是需要警惕的。

玉娘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原该获得更多的幸福才对。她的经历应该得到更多人的同情,而不是赞扬。

至于爱国情操,细说起来,她的确是沾了那么一点英雄气。比如那首广为称颂的律诗《从军行》:

二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

画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长驱空朔漠,驰捷报明王。

这首诗中涌动着金戈铁马、宝剑流星,回荡着朔漠的捷报、冲锋的号鸣。在江山微倒、大厦将倾的时候,在男人们似乎都已经无话可说、无言以对的时候,玉娘心怀天下,胸藏家国,她的诗无疑是一柄利剑,刺痛了行将就木的南宋。

但是,这只能看成是玉娘一时间的慷慨悲歌;即便她写作过很多类似的作品,也并不能就此断定其血管里涌动着杀敌报国的热情。危巢之下无完卵,她的激愤是可以理解的,但却很难找到誓与国家共存亡的精神。所以,我们非要将其定义为“爱国女词人”的话,倒是我们有点自作多情了。须知,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死于一场爱情,并非一个国家的衰落。

而纵观张玉娘的词,那些写得最情真意切的并非她摇旗呐喊的爱国者歌,而是那些寂寞枕寒流的日子、青春却憔悴的心情。那才是一个女人真实的全部。

在玉娘的词中,最喜欢那首《水调歌头·次东坡韵》:

素女炼云液,万籁静秋天。琼楼无限佳景,都道胜前年。桂殿风微香度,罗袜银床立尽,冷浸一钩寒。雪浪翻银屋,身在玉壶间。

玉关愁,金谷怨,不成眠。粉郎一去,几见明月缺还圆。安得云鬟香臂,飞入瑶台银阙,兔鹤共清全。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

“窃取长生药,人月两婵娟。”这是多么美好的理想啊,恐怕每一个女孩子的心里都曾藏着这样的憧憬吧。

当年埋葬玉娘和沈佺的“鹦鹉冢”,随着岁月的洗礼,已现出略有破败的痕迹。但沈家的后人却代代相传,精心守护;因为守着的不仅是一处遗迹,也是一段关于沈家最美的童话。

张玉娘虽然没有嫁入沈家,但在沈家后人的眼中,却俨然是他们沈家的媳妇。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对玉娘最好的交代吧。

正文 第8章 女人卷·戴复古妻

在历史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的词作与人生都像一张透明的硫酸纸,上面满满地写着“戴复古”三个字。自古,贤惠与节烈便是对女人最高的要求。然而,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世所罕有。

戴复古妻便是这样的人。

低低哀语悼亡妻

在读戴复古的《木兰花慢》前,并不了解他的故事。只是隐约觉得这首词绝美哀怨、如泣如诉,堪称悼亡词中的翘楚。即便后来知晓了故事背后的悲戚,我也没有因此痛恨这个人,反倒是觉得多了一丝同情。能够用心活过、真心爱过、痛心错过、诚心悔过……总算是对人生最好的报答吧。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燕语语难通。在这个莺莺燕燕的春天,诉不尽的是词人满腔的愁绪。十年来,这一点闲愁,每每伴着春风扬起,扰乱自己的心绪。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然困扰了词人长达十年之久!十年,可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茁壮的少年,可以让新绿的小树变得枝繁叶茂绿冠如茵。十年里,他遇过许多人,走过许多路,发生过许多故事,但他今天却依然被这点小愁绪扰乱了。这愁绪是什么呢?——重来故人不见!此时此地,小楼东畔,杨柳依依。当年题诗的粉壁,如今已成残垣断壁。诗无所影,人无所踪;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重逢。

春水新涨,绿波微漾,流尽的是落红无数,流不尽的是词人心中的思念与愁绪。红与绿本是强烈的对比色,但古人却能将此二种色调捏在一起,揉出佳句来。“绿肥红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和同眼前的这句“绿溶溶,落花红”,真是将撞色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写到此处,词人笔锋一转,忽然记起当年临别时,妻子曾灯下补衣,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事一针一线地缝在丈夫的衣服里。谁知一别,竟成永恒。如今,衣衫虽已穿破,记忆却日久弥新。相思是漫长且徒劳的苦,云烟过眼,往事如烟。落日里,凭栏无语,目送归鸿,苍茫天地间,自己的孤单和寂寞只能更深地涌向心头。

这首词是戴复古为悼念亡妻所作。故地重游,他那解不开的浓愁就这样此起彼伏地袭来。

颇值得玩味的是,在中国词史上,最著名的几首悼亡词几乎都是悼念亡妻的,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他们对亡妻的深沉眷恋和哀悼,穿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在今天依然葆有永恒的墨香。想那古人,虽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三妻四妾,却仍对妻子用情至深;算起来,倒是现下的一些人显得薄情寡义了。

又不禁暗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戴复古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

原来,“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这是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载的故事。说当年戴复古寄居在江西武宁的时候,有一个当地的富翁因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戴复古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后,忽然打算离开这里回去。妻子不明所以,问是什么缘故,他这才告诉妻子,自己在家乡已有妻室。

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绝对是一出荒诞的现代剧。曾经山盟海誓、同床共枕了几年的丈夫,却自曝“已婚”。而堂堂一个富家千金,竟要独自为丈夫的“重婚”埋单。

这个惊天霹雳震惊了很多人,包括这位女子的父亲。因为爱惜良才,父亲将爱女下嫁给他,最后却发现换来的只是“欺辱”。不管是哪个父亲,都会因此勃然大怒。富翁有钱有势又有理,必然要押戴复古问罪。

而此时,这所谓的“戴复古妻”却并没有为难丈夫。她不但没有为难丈夫,也没有为难父亲,她从中调和,费劲唇舌,终于说动父亲,还丈夫以自由。

把杯清酒,浇奴坟土

据《辍耕录·卷四·贤烈》记载,事发之后,“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略)。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已。”

这样一个令人瞠目的故事竟是这种令人震惊的结局。

“戴复古妻”将事情的本末告诉父亲后,父亲大怒。但她却“宛曲解释”。这四个字,如今读来,依然令人心疼不已。这是怎样一个委曲自己的女人!对于父亲当年的主婚,丈夫多年的欺骗,她不但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还要设法斡旋,以保丈夫周全。临到最后,将要分别的时候,不但将自己的嫁妆送给丈夫,还写下了情深义重的诀别词《祝英台近》。等到丈夫走后,她便投水而死。世人皆叹其“贤烈”。

女人被赞为贤惠者多,被赞为刚烈者亦多。然则,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为世所罕有。

现在,不妨来聆听一下“戴复古妻”与丈夫作别时留下的那首词。这是她留给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回声。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祝英台近》

这首词名为“祝英台近”,想想化蝶的悲凉和凄美,仿佛就能预见到“戴复古妻”的命运。她选了这样一个词牌,也许就是故意藏着某些期待和谶语。

上阙起笔,她写下了这样的心情:“爱惜丈夫的多才,可怜自己的薄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留着你了。”单是这三句话就已定了全词的基调。爱情是如此神奇,爱她的时候,她是一切;不爱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很多由爱生恨的感情其实都是因了两个字:“多余”。当戴复古已决计回家,那么再多的挽留也没有用。即便父亲治罪,强留他在身边,他的心也不会和自己在一起。此时的她,在他看来,已是多余。与其如此,不如潇洒放手,做他窗前的白月光,给彼此留个念想。

起笔三句,包含了留恋、忍耐与委曲,当然也有对他人的成全。世间的痴男怨女真该好好默念这三句词,并时时温习一下:要宽容他人,也要放过自己。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多才”一词是宋代情人间的昵称,放在这里,一语双关。

面对一颗无法挽留的心,“戴复古妻”所能做的,只是展开花笺,忍痛写下“断肠语”。但深入阅读,你会发现,其实揉碎的并非那绵软细腻的花笺,而是女词人一颗浸满泪水的心,这背后藏着的是写作此词时候心里的不忍与不舍。千丝万缕的杨柳,此时都抵不上心里的一怀愁绪。此处若与戴复古十年后小楼东畔的杨柳依依对照来看,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慨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词的下阙说,今生缘尽,无奈妾心已许。当年月下甜蜜时许过的诺言,都是曾经美好的经历,而不是我们的梦中呓语。今当别离,如果他年你重游故地,若还没有忘记我,请浇一杯清酒在奴的坟上;九泉之下,妾便含泪瞑目矣。写到此处,“戴复古妻”的心意终于明白可见。

原来,她早就决计在丈夫走了之后殉情,此时的她,求死之心已斩钉截铁。不知道当年的戴复古接到这样哀而不怨的词时,心中作何感想。这样的女子,这般的情意,他竟真的忍心离去。

到底是我们小看了这女子。她不但有着惊世的才华,也有着极刚烈的心。她竟选择了“赴水而死”这样的决绝之举。她不愿做窗前朦胧的白月光,而是宁愿将自己化为一颗赤红的朱砂,钉在戴复古的生命里,钉在她生命之树最后一圈的年轮上。

很多资料显示,戴复古差不多活了八十岁有余。在他后半生的时光里,除了用功学诗写诗、空怀报国志向外,是否会在某个时候忽然想起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女人呢?有人说不会的,因为除了《木兰花慢》外,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怀念的痕迹。

但“当时送别,灯下裁缝”一句应该也是戴复古的切肤之痛吧。一针一线,她细细地将全部的生命都编织进那件春衫里,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每逢春来,便随着春风杨柳,在他心底荡起如丝如缕的情意。

戴复古“停妻再娶”显然犯了大忌,但后世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却并不多。有那样一个善良、宽容的妻子,她既然已经为坟头的杯酒而释怀,我们又何苦再去责难她所深爱的男人。

遗憾的是,这个苦命的女子,在文学史上查不到任何踪迹,没有她的生卒年,也没有她详细的履历,甚至连名字都无法核查,于是人们只能为她送上这样的名字——戴复古妻。

对这样的称呼,她应该也是颇感欣慰的吧。

正文 第9章 女人卷·徐君宝妻

那首《满庭芳》算得上是对宋代文化最后的闪回与依恋。她生在喧嚣的乱世,本有机会做蒙古人的妻子,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不愿屈从而投水身亡。这个叫做徐君宝妻的女人,是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面容。

一位弱女子的残生

说起来,徐君宝真是个幸运的人。

要知道,在那漫长的古代社会,女人要从父、从夫、从子,总要依附男人来生存。若要青史留名,让后世知道还有个独立的“自己”存在,就必先得生于名门、傍得高枝。当然,如果是才华盖世或经历传奇,此事又另当别论了。

那徐君宝,本是个被宋朝历史一笔带过的人,却因为沾了妻子的光,而被后世屡屡提及。当然,人们嘴里传说样的人物并非徐君宝本人,而是徐君宝妻。这个在历史上没有名字,只能被称为徐君宝妻某氏的女人。

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是徐君宝妻乃岳州人(今湖南岳阳)。史料记载只说当年被长驱直入的蒙古兵一并虏到杭州,被安排在韩蕲王(韩世忠)的府里。“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也就是说在从岳州到杭州几千里的路上,她多次遭到威胁和侵犯,那个抢下她来的蒙古主帅曾三番四次地骚扰她。但徐君宝妻每每以巧计脱身,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名节。书载“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毕竟绝色英姿,若是平常姿色,主帅早就将她发配到军中充妓去了,何苦跟她在这里兜圈子。几百年的宋代江山已被他们收于囊中,谁还会在乎一个被俘女人的无力反抗。

于是,在经历了三番四次的虚与委蛇后,主帅终于发怒了,他要强行施暴,侮辱徐君宝妻。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现在,这个彪悍的蒙古男人已经不想再周旋了。徐君宝妻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略一沉吟,她便心生妙计,以顺水推舟之势,再一次蒙蔽了敌人。

《南村辍耕录》载,徐君宝妻知道无法推脱搪塞的时候,便对蒙古军言,“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用怒哉?”意思是:请您给妾身一点时间,等我拜祭完先夫之后再做你的女人也不迟啊,您又何须动怒呢?估计是徐君宝妻自从被俘后就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所以今时今日的点头应允,竟让那个男人高兴得有些措手不及。“主者喜诺。”不但答应,而且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随后,徐君宝妻沐浴更衣,焚香默拜,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事罢,她独自向南而泣,并在墙上写下一首《满庭芳》,趁人不备便投池而死。

有与韩府相邻的人,曾听说有人在哀悼她,因为见到了徐君宝妻所写的那首词,很是了解那故事的本末。因以为记,留下这段传奇,讲给后来的人听。

彼时的南宋已经山河俱碎,多少公卿将相投降卖国,以保性命安危。而这样一个柔弱的几乎被历史所遗忘的女人,却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她不要委身强权,国破无以为家,既然天地间已没有宋人落脚的地方,不如索性一死了之,既殉了情也殉了国。总比留在世间受罪得好。

我们无以推测徐君宝妻在留词诀别时的心情,而任何想象其实都是苍白无力且残忍无比的。她那样一个女子,就这样被虏几千里,却能设法保全古代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其中的智慧和勇气,总非平常女子所能比。每次想到徐君宝妻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那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化妆师的故事,她不是普通的化妆师,而是“尸体化妆师”。她说她的身上总带着腐烂的气息,而她每天都必须举着苍白脆弱的双手,为所有死去的人化妆,给他们以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常想起徐君宝妻最后焚香沐浴的场景,“严妆焚香,再拜默祝”,一连串的动作中透出的是她对生命的留恋与敬重。谁也不能玷污她的清白,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她将自己惊世的才华、无上的气魄都编织进那首绝命词里,如人生最后的挽歌,举着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精致妆容。

绣在上河图里的血梅花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满庭芳》

这就是那首徐君宝妻留给后人的《满庭芳》,字字看来皆是血,如残阳如晚霞,在宋末词坛绽放出幽冷的光芒。开篇起笔从“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开始追溯,遥想都会繁华、风流人物,仍有北宋遗风。十里长街,绿窗朱户间,银光闪闪,数不尽的城与人,满世界写着风雅、富庶与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齐举,旌旗狂涌,几百万元兵南下,势如洪水猛兽。雄兵长驱直入时,那绝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风骤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冢。

自古,“落花”里便藏着女儿家最大的心事。或感怀独守空闺的寂寞,或慨叹青春易逝的无奈。落花虽落于土中,心事却着实落在了姑娘们的心里。不同的是,此时的徐君宝妻,她眼里、心里的落花,片片写满国仇家难,沉痛到令人窒息。而那国破家亡和被虏千里的双重悲剧与苦难,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词的下阙,铺开上下三百年的大宋史,“典章文物”四个字的背后所蕴藏的文化气息便铺面而来。世所共见的成就上写满了后代的赞叹,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宋代的绘画、诗歌、史学、哲学等各方面的成就几乎都称得上五千年来华夏最灿烂的文明。王国维先生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赞叹其“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可惜,这些个光辉灿烂的成就,如今“扫地俱休”。

在这亡国的时刻,多少人想的是举家逃命、忍辱偷生;可在徐君宝妻的眼中,蒙古铁蹄既伤害了宋人的心灵,也踏碎了大宋文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就在这哀伤至绝的时候,女词人忽然笔锋一转,从国家的命运联系到自己的人生:索性的是如此辗转千里中她还能保全清白之身,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破鉴徐郎”一句指的是南北朝时江南才子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

当年隋朝大将杨素因辅佐杨坚统一天下而立得大功,于是得隋文帝赐婚,将亡国的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许给他为妻。相传,乐昌公主“才色冠绝”,自嫁给杨素后更是深得宠爱。可乐昌公主仍终日闷闷不乐。经打探,杨素方知原来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情深义重,两人曾相约正月十五时在都会相聚。可是,国家破败后二人不幸中道分散。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并再度重逢时,公主已嫁为人妇,真是造化弄人。杨素听到这些曲折后,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徐德言招至府内,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此后,这一故事便与“破镜重圆”一词一并流传下来。

今次提及,徐君宝妻欲以他人的“徐郎”来叩问自己的“徐郎何处”,一语双关,既含亡国颠沛流离之苦,又暗含已无破镜重圆之机,其冰雪聪明,可见一斑。此时的她不禁喟然长叹,“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不管今夕何夕,只求魂归故里,得遇情郎,夜夜梦断岳阳楼。最后一句,情至哀婉,大有“生为宋朝人,死为宋朝鬼”的深意。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当年女真灭北宋时,宋徽宗宋钦宗宫内嫔妃女眷几千人被俘北上。一路上受尽折磨,舟车劳顿、身心俱疲。行至金国时,其中的女人已经死了大半。金人还将活下来的人发往“浣衣院”,充当军妓。曾经庄严高贵代表“国体”的后宫嫔妃们,很多都不堪其辱,饮恨自尽,其惨烈程度几乎难以想象。

及至1276年,元兵攻入杭州,南宋就此灭亡。宫中后妃再次被俘北上。行至汴京某驿站时,嫔妃中的昭仪才女王清惠,在墙上题词《满江红》,“……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和血蘸泪,将亡国之痛抒发得淋漓尽致,与徐君宝妻的《满庭芳》并称为亡国词中的杰作。

其实,对于王昭仪、徐君宝妻这样的女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在战火纷飞的乱军中。她们最深刻的悲剧是:即便她们能死里逃生,但等待她们的也不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而是更为艰难的抉择——她们的生命与贞洁永远无法兼容,万一不幸失身,即便死了恐怕也要受尽千夫所指。对她们来说,死亡有时候反倒是一种解脱。

战争啊,永远都是沾满了男人淋漓而滚烫的鲜血,也剥夺着女人哀痛而冰冷的眼泪。

徐君宝妻在历史上也许并不能占有太多的笔墨。但她在南宋末年的词史上,倒的确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投水而死前写下的这首《满庭芳》素来被看作是绝命词中的翘楚。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并没有死。又或者她虽然死了,却将自己的才华和胸襟都洒在了三百年的宋代历史上。

真的,我常常觉得她以自己的生命为宋代画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血梅花,永远哀婉地开在她所钟情并舍命的宋代文化掌纹里,永远绚烂地绣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里。任由千百年的熙来攘往,她始终活在那片汴京的美梦中。

正文 第10章 男人卷·李煜 (1)

最令人徒然心痛而又怦然心动的是:他的生命只活了四十年,他的词作却活了一千年。

他出生在一个兵荒马乱、群雄逐鹿的时代,曾坐拥南唐盛景、安享江南风雅;也曾被迫出降、沦为亡国之君。他叫李煜,史上最有非议的皇帝,却最没争议的词人。

千古词帝一斛珠

最令人徒然心痛而又怦然心动的是:他的生命只活了四十年,他的词作却活了一千年。

他出生在一个兵荒马乱、群雄逐鹿的时代,曾坐拥南唐盛景、安享江南风雅;也曾被迫出降、沦为亡国之君。他叫李煜,史上最有非议的皇帝,却最没争议的词人。

而这毫无争议的背后,正是词学家和发烧友们普遍认可的分水岭——亡国之变。仿佛,亡国前的李煜只是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皇帝;而亡国后,他突然性情大变、大彻大悟,以对国破山河的深沉哀悼成就了自己一代“词帝”的美誉。

可是,有一点是被人所忽视的:亡国之前的李煜是否真的那么不济,是否真的窝囊,而亡国之后的李煜是否真如人们所说的那么穷困潦倒、我见犹怜,而他的词是否真的就此通达彻悟、千秋彪炳呢?

权当在心里存个疑问,还是先来看看李煜当皇帝时候的词是否真的毫无新意。

在李煜传世可考并可证的为数不多的词中,《一斛珠》算是别具一格: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词作如美人梳妆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带着微微的晨光,细心地打理起自己的妆容。沉檀是唐宋时期女子修容的颜料,现在也拿来轻轻地抹在唇上。“些儿个”三字本是方言,一丁点的意思,用在此处,不但突出了词人写作时候轻快的心情,也将小女儿的娇羞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接着的,便是看到那樱桃口破、丁香舌歌,歌一曲销魂的清歌,唱得人人心欢乐。

下阙起笔,已然是欢歌艳舞后的场景。舞衣的香气已经开始消散,觥筹交错中不知打翻了多少的酒,连舞裙的颜色都被污染了,而斜倚在绣床上的女子依然娇媚无限。有人说,此处不免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想起“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凄惨歌女。李煜当年写下这样的场景,应该只是心为所动吧。

那时的李煜正贵为一国之君,妻爱他那是敬,妾爱他那是怕;而歌女之爱,却是一场不用彩排的“逢场作戏”。也或许因为都知道是“戏”,所以才有歌女敢做出“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举动——将那嚼在嘴里的红线,娇嗔地唾向情郎。因为画在唇上的些儿个胭脂,也因为深满杯中的豪爽海量,还因为天不怕地不怕敢向爱郎轻唾的红丝线,这个女子的形象便潇洒地确立起来了。

她与传统意义上中国女子的形象判然区分,不是李清照式“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般大家闺秀的娇羞,反而让人想起“晴雯撕扇子”时宝玉的叫好,简单地说:娇憨、顽皮。这也是女人撒娇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对男人“惹而不怒”。这里的分寸火候自然也是一门功夫。

说实话,这首笔调轻快流畅、感情真挚纯粹,连撒娇调情之手段都用得如此高明的词,如果不是经众人反复核查考证,确认为李煜所作,估计很难让人相信出自一个帝王之手。它可以出自秦观,或者来自柳永,反正风月无边不该属于皇帝。皇帝应该正襟危坐,应该“正大光明”,应该日理万机、四海归心,至少应该是焦头烂额、愁眉紧锁才行。全天下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头了,他还能笑得出来吗?可是,这首《一斛珠》确为后主之作。

而一些人也从《一斛珠》中窥探到皇帝跟歌女厮混,并据此认定此乃亡国之前奏。其实,所谓靡靡之音,都是后人的一种推断。那些能够延续王朝命运的皇帝也未必不曾去跟歌妓凑趣儿,未必不是珠光宝气遍身罗绮;甚至可以肯定的说,他们大部分的人也是这样过来的。不同的只是,国家并没有败在他们手里,这当然也有国家气数和个人运气的问题。

但历史是一道非常残忍的选择题,“胜者王侯败者寇”,你李煜输了,原来的事只能恰如逝水东流,你可以去追忆,但别人却永远也不会去追认。

风流才子,误作人主

在李煜所有追忆似水流年的词作里,写得最动人,也最为酸楚的当属那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在中国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也许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盛世繁华。可是,在当年那样一个战乱频繁的年代,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剧一样的历史时空,里,我们看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代政权的更迭中,维持时间最长的政权也不过十几年。南唐虽然只有三代君主,却传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其鼎盛时,甚至曾有三十五州之地域,号称十国之中的“大国”。还原到那战旗招展、厮杀不断的历史现场,能保有那么久的安定、富贵与繁荣,也难怪李煜为“三千里”江山和“四十年”家国的破灭而慨叹。

华丽的皇宫是凤阁,庄严的朝堂是龙楼。世人只说李煜的词悠远绵长,却看不到“连霄汉”三个字背后的豪气。在这壮美的宫殿内外,是玉树、是琼枝、是缭绕在宫殿内外的镶金环玉的神仙之所。在那样的环衬下,一代帝王如何能拾得干戈呢。唐圭章先生在评论后主这首《破阵子》的上阙时曾指出其,“气魄沉雄, 实开宋人豪放一派。”可见,李煜的词虽是幽怨的、哀伤的,却也是不失霸气的哀怨,不掉身价的苍凉。

如果通读后主的词,大概都可以发现这样一个规律,他的后期词作(也即亡国后词作)都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初读开篇的时候,总被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愁绪所包围,那抑郁、悲愤甚至热烈到让人窒息的伤痛,恰如一江奔流的春水,惊涛拍岸,浊浪排空,呼之欲出却又热辣灼人。

然则,在这“咆哮”过后,换来的却是一股郁结着淡淡愁绪的凄婉和悲凉,结句的时候多也是回到最日常细碎生活中。那是对当年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观想,是对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惆怅,是对仓皇辞庙日却来不及挥泪辞宫娥的无奈。

也许有人会恨恨地说,这是对自己帝王将相生活的无比留恋。也许是。但不妨将此看做是对平淡生活的向往。有谁会不去眷恋那曾经经过的生活呢?无论甜美还是苦涩,一切都将化为亲切的记忆,变成相片,变成书签,变成诗歌、词作,变成日记本上的那个密码锁。记录着,记录着曾经走过的时光,以备日后记忆干瘪时重新拿出来查看。毕竟,记得的才是活过。

一代君王,回首破碎山河,即便留恋,也是人之常情。李煜的心里,恐怕不仅是留恋,还有一种惶惑。对一个平头百姓来说,历史的巨变其实没太大的影响,只要崭新的皇权可以优待百姓,他们就可以延续“有衣穿,有饭吃”的人生理想了。即便对于大臣来说,也可以选择侍奉新君。但对李煜来说,未来何去何从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翻过这座山,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路。

传说,李煜投降那天,宋军统帅曹彬等人曾于船上设茶招待他。但李煜看到船前只有一块独木板搭在岸上,于是便徘徊良久,始终未能前行。后来,还是曹彬参透了门道,他知道李煜不敢独自过木板就是因为太怕死了。于是,他感叹到,既然已经答应让你李煜活着做俘虏,又怎么可能害你呢。

很多人就此嘲笑李煜,说江南的水软,喝得他一身软骨头,没半点男子汉气概,大丈夫生且不畏,死又奈何?!可李煜毕竟不是匹马戎装的英雄,说到底,他只是个风流才子,儒雅有余,而刚烈不足。正是应了那句,“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如果李煜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也许就不需要残忍地面对历史的选择了。可惜他“幸运”地当了皇帝。有时候,“官儿”做大了,也未必是件好事儿。

李煜生于公元937年,生下来就是“一目双瞳”,也就是每只眼睛里都有两个瞳孔,据说舜帝和项羽都有这样的异相。在科学观念还无法抵达的南唐,这种“天生异相”注定是大富大贵的。而在那嗜血的宫殿里,这不免会引起兄弟间的猜忌。李煜为了躲避大哥弘冀的敌意,便开始做一个求仙问道的世外闲人,尽力让自己远离那血腥的皇位之争。现存两首《渔父》推测便为那时所作:

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第一首写浪花如雪,桃李闹春,带一壶酒,撑一支竿,快快乐乐地去钓鱼、踏春。临了,还不忘自得意满地秀一下:世间快活如我的能有几个人?第二首写那春风飘飘,小舟悠悠,,花开满江,酒开满杯,春意荡满在心头,而这惬意和潇洒,真如万里烟波,浪荡自由。这两首渔父写得轻快、舒活,是纵情山水的渴望,是恣意人生的追求。在这份阔达、愉悦的气氛里,可以感觉到李煜所勾勒的生活: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他不是运筹帷幄的皇子,不是满腹踌躇的储君,不是心机沉重的阴谋家,更不是俾睨天下的枭雄,他只是天边一缕闲云,路边一朵野花。他希望承载的生命职责里,没有国家,没有百姓,更别说天下。可以预见的倒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人人岌岌自危的战乱中,由李煜这样一个心里只有自己和自由的人来掌管南唐,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

遗憾的是,父亲虽然没有选择李煜,但历史却选择了他。

李煜的大哥弘冀为了夺权皇位,将叔父李景遂害死,弘冀自己因为无法排解内疚和恐惧,不久也过世了。李煜的其他几位哥哥也都很早就亡故了。估计李璟当时也已无可选,所以才将李煜立为太子。

公元961年二月,吴王李从嘉被立为南唐太子。六月,李璟去世。七月,太子李从嘉即位,改名为李煜,史称李后主。

从被立为太子到继承皇位,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对一个满心寄情山水的人来说,估计还没有做足精神上的准备。但是啊,即便再给李煜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恐怕他也很难准备好做一个别人眼中合格的皇帝。他通身的书卷气,永远也无法拥有历史所需要的“彪悍”和“威武”。

还是清代文学家余怀说得好“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玉琴斋词》)一个“误”字真是写得人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对于一个没有太多思想准备和政治准备的李煜来说,当年的即位应该也是如履薄冰吧。

李煜本无心做皇帝,他的人生理想不过是做个开心的“渔父”,但乐于做皇帝的兄弟们不是没有这个命就是没有这份缘,躲来躲去这个皇位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有时候,上天就是这么喜欢和人开玩笑:你不想要的东西,命运偏偏塞给你;而你想要的,苦苦追寻却永远无法得到。爱情如此,皇位大抵也如此。

历史上,多少皇子厮杀拼争都是为了抢穿那一袭龙袍,唐朝的“玄武门之变”,清朝的“九子夺嫡”……翻看历史,几乎每个朝代都曾上演过令人不忍卒读的“皇亲国戚连环谋杀案”。有的皇子更因夺权时候结下的宿怨,继位后便开始滥用皇权杀伐异己。热血的亲情终究敌不过嗜血的权力。但这些事情,在李煜身上却没有发生。

相传,李煜即将继位的时候,弟弟从善曾想叛乱。后有知事者告于李煜,他只是宽厚地笑笑。而后,从善不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加官进爵,愈被优待。可见,在李煜心里,手足之情于他才是最重要的。

开宝四年,即公元971年,李煜派弟弟从善去宋朝称臣修好,结果宋太祖封了从善一个虚衔,便当做人质扣留下来。李煜几次上书陈情,希望可以放弟弟回来,但太祖皆不许。李煜每与群臣酣饮,都悲歌不已。那个在江南烟雨、杂树生花的环境中长大的弟弟,怎么耐得住北地的寒苦呢?身为一国之君,却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兄弟,心中的愤懑和思念就这样汩汩流出,化为一首想念兄弟的《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个“别”字拉开了这首词的基调,在这落梅如雪的季节,所有的景色都能触动词人的情思,“柔肠断”三个字更是将温柔写到哀婉凄绝,那思念的梅花如雪花般,拂了一身,却又落满一身。下阙一连用了“雁无音信”“路远难归”“离恨如草”等三个意象作比,鸿雁传书却杳无音信,路遥梦远,归乡无望,离情如蔓延的春草,目之所及,心之所及,延绵不绝,无边无际。而这份对弟弟的情意悠悠千里,也算是写得酣畅淋漓了。

遗憾的是,从善的被扣并没有缓解战事的紧张,宋太祖讨伐南唐的战争终于还是开始了。

正文 第11章 男人卷·李煜 (2)

关于继位和亡国

开宝七年(974)年,宋太祖开始兵伐南唐,南唐节节溃退,第二年就灭亡了。据说,在宋太祖伐南唐时,李煜写下了一首《临江仙》,其中的惆怅、低迷和亡国的预感都历历如新,清晰可见。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西清诗话》对此曾有记载,“南唐后主在围城中作临江仙词,未就而城破。”说的是兵临城下的时候,李煜写下了这首临江仙,还未及写完都城便被攻破了。今天,重读“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依然觉得这罗带里有着荡不尽的愁绪。寂寥的不是门巷,低迷的也不是烟草,一切的彷徨、徘徊与无奈,都是后主的情语。

有些想象总是很残忍的,比如后主当年城破之时以何种眼神和心态来面对强悍的宋军,他带着怎样沉痛的心情被迫投降,押至汴京;他的身后是南唐几十年的基业,还有曾经满怀希望、渴求幸福生活下去的百姓,还有那忠心耿耿、已经自尽的陈乔。

陈乔是中主李璟也非常器重的人才,李璟曾指着陈乔对皇子们说,“这个人是忠臣,日后国家有难,你们都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李煜在做太子的时候,陈乔在他的身边辅助监国;李煜继位,他便总领全国军政。宋太祖攻南唐的时候,李煜曾写过降表,让陈乔送去投降。陈乔不去,说皇上你如果怪罪就杀了我吧。李煜不肯。等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陈乔又劝李煜背水一战,告诉他天下没有不亡的国家,投降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李煜又不肯。陈乔无奈,只得自缢而亡。兵败的李煜,亡国的李煜,彼时彼地,想起故国与旧臣,不知作何感想。

陈乔说的没错,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投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宋太祖不就洋洋自得地说过这样的话吗,“李煜若以作词工夫治国家,岂为吾所俘也。”说李煜你要是以作词的功夫来治理国家,怎么可能会成为我的俘虏呢?言外之意,当皇帝也要符合规范、有“法”可依。填词只能是辅修或者选修,而开疆拓土才是应该好好钻研的专业。

而欧阳修在《新五代史·李煜传》中也曾提到,“煜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这些记载,加上亡国这一事实,不免令人坐实了对李煜的印象:骄奢淫逸,亡国昏君,是一个不靠谱且没正事儿的皇帝。

忆江南富庶,悔错杀良臣

有一句话讲得很有意思,“我已经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到处都是我的传说。”这句话用在李煜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了。因为关于李煜的讨论,一直到宋真宗时代,仍是人们热议的话题。

据《宋史》记载,李煜亡国后,很多江南旧臣其实明里暗里都讽刺李煜耽于享乐,过分懦弱,不理政事。有一次,宋真宗问李煜的一个旧臣潘慎修,说你觉得李煜这个人怎么样?潘慎修对曰,“煜或懵理若此,何以享国十余年?”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李煜如果真的昏聩至此,何以能坐享南唐十几年的繁华和富庶呢?真宗听后,对宰相说,“慎修这个人温厚儒雅且不忘本,有身为臣子的基本操守,应该好好嘉奖他。”

当然,这里不排除潘慎修护主心切的袒护之词,但客观来看,此话也并非虚言。比如,李煜在亡国前,写过很多香艳的词,那些词里透露出扑鼻迷眼的脂粉香气。较著名的就是这首《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这首词将江南的富足雅致、贵族的奢华享乐,都勾勒得如梦如幻。没有见过那场面的人是绝写不出这样华丽的句子。

可惜的是,歌舞升平、箫鼓齐奏的日子终于还是结束了。那带着北方寒气动地而来的军歌,震落了六朝金粉,惊破了历史盛宴,也扰乱了李煜的醉生梦死。而自做了“阶下囚”,多少次回望江南,曾经的繁华和如今的不堪,都让李煜心碎不已。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望江南》

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说尽了多少江南的繁华。可那些纵横在脸上的泪水,只能和着无声的心事在夜晚独自吞咽。无疑,那是揉碎肝肠的悔恨交加,那是书生无力的某种悲愤。也许很多人会对此不屑,觉得李煜本来也没有取胜的时机。

实际上,李煜有。

野史有录,南唐林仁肇乃为北宋忌惮的名将,他曾在宋朝征蜀的时候给李煜进谏,说宋军战线绵延千里,久战必定军困,淮南那边守卫松懈。如果能让他带兵数万前去征讨,一定可以收复失地。林仁肇为了替李煜减压,连后路都替他想好了,说“臣起兵之日,闻于北朝,言臣据兵窃叛,苟事成功济,国家受利;如其不利,则请族灭臣家,以明陛下之不二。”意思是等我起兵的时候,您就说我是自己拥兵叛乱,如果事成,国家便可受益;如果不幸失败,您可以灭我九族,以证陛下的清白。但,后主怕无功徒劳师旅,竟不从。

也有学者据此初步判定李煜的无能。可细细想来,恐怕并非后主不能,而是后主不忍。他宽宥过弟弟从善的叛乱,原谅过韩熙载讽刺自己的续弦,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定然是知道林仁肇的忠心。然而,一旦无功,又何忍去灭他全族以撇清关系。至少这一次,他的懦弱,不是来自惧怕,而是源于善良。

李煜的软弱十之八九是来自善良,但有时的确来自昏聩。宋军为了消除最为忌惮的林仁肇,用了一招“反间计”。南唐使者(有传为李煜弟弟李从善)来宋朝拜,宋太祖让部下故意带着使者参观一尊形似林仁肇的塑像,使者便问其故。宋太祖说,林仁肇愿意归顺我大宋,先送来画像表示诚意。接着又指着旁边的一处宅院,告诉使者那便是未来的林府。消息自然是走漏到李煜的耳朵里。而李煜果然中计,用毒酒赐死了林仁肇。等到宋军兵临城下,无人可敌的时候,他才非常后悔错杀将军,以致国破家亡,山河同悲。

历史有时候很像人生,紧关节要处只有那么三两步,走错了,也就满盘皆输。

当然,就算林将军不死,南唐早晚也会灭亡。历史上那些错杀忠臣良将的皇帝很多,但也并非个个亡国。还是陈乔说给李煜的话有道理,“哪个朝代都会有亡国的一天”。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挡在历史的车轮前,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到最后,血肉之躯却只能被无情碾碎。

说到底,林仁肇也好,李煜也罢,面对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他们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今天,如果有心重读李煜的亡国词或者艳情词,都不应过分放大或缩小李煜这个人。在无边浩渺的历史帷幕下,李煜是如此孤立无援。他在毫无野心的时候被推到历史的前台,而那时的南唐已经在中主李璟开疆扩土的蓬勃野心下,开始变得有点外强中干。比如,中主李璟执政后期,他已经自去帝号,开始向后周称臣。所以,李煜并不是南唐政治的拐点。相反,南唐的政治拐点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而他的词也因为人生变故后所流露的真挚与伤感而变得分外动人。

读李煜的词,不应该只是体味那落魄的悲凉,悲凉固然是李煜独特的人生体验,但如果没有之前的娴雅、香艳和旖旎,后来的亡国之痛也便没有那么深挚了。

恰如一朵并蹄莲,双开双落,才是最美的结局。

那些疯狂的爱情往事

在李煜的所有故事中,人们最熟悉的就是他的爱情往事。关于大周后,关于小周后,也关于三寸金莲。而在李煜的词里,有一首《菩萨蛮》正是写给小周后的,其浓艳香软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如果这是一幅画,便可以叫做《南唐女子月夜偷会图》。在那个花明月黯的晚上,小周后偷偷去约会情郎,为了不惊动别人,她便把金缕鞋提在手里,移步香阶,落地无声,轻轻地来到画堂南畔,一头扑到情人的怀里。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实在是生花妙笔,将一个好不容易才得以偷跑出来约会的女子,面对情人时的浓情蜜意和恣意撒娇都写得栩栩如生。

陆游在《南唐书》里曾提到这则趣事。说其实大周后生病的时候,小周后就已经入宫了。李煜风流潇洒,小周后姿容美艳,恰都是多情之人,幽期密会在当时许多人的眼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是,通常情况下,关于感情背叛与精神出轨,当事人常常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大周后这次也不例外。妹妹在宫里出来进去多少次了,都没被她发现。有一天,忽然见了,竟然惊奇地问:“妹妹几时至宫来?”小周后那时只有十五岁,年少无知,据实以对,“既数日矣”。来了好些日子了。大周后听完大怒,面壁而卧,至死都不望向外面。

待大周后去世,李煜悲伤异常,屡屡以“鳏夫煜”自居,内心哀婉沉痛至不可言说。其实,这也不能说是李煜花心,花心是见一个爱一个忘一个,而李煜是见一个爱一个留一个。这有点像《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所有他爱过的女人,他一定是爱着的,并将是永远爱着的;在他心里,他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去死,为你可以,为她可以,为我也可以。而李煜,说到底也是这样的人。缺钱,缺尊严,缺地位,在他们眼里,都抵不上“缺爱”的折磨。所谓“情种”大抵如此,不管种到哪里,长出来的一定是绝美艳丽的情花。

李煜这首《菩萨蛮》当时可谓尽人皆知。据说有次宴会上,韩熙载还曾公开以此讽刺李煜的感情。试想,在那样一个群臣欢饮的时刻,“韩同志”竟公然指责“国家领导人”的生活作风问题,讽刺其“包二奶”“养小三”的恶劣行径。换个任何一个朝代,估计不是脑袋搬家,至少也得贬官罢官。但李煜只是笑笑,假装没有听见。

据此,就不难判断,李煜是一个好皇帝,他的胸襟、气度都非一般人所能比。他虽然在政绩上并无大的建树,但总还是可以给人以宽松的语境来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单就这一点,很多历史上号称“英明神武”的皇帝恐怕也绝难做到。

可惜的是,这份温雅敦厚,放在太平盛世,定然是“一代明主”;而放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他的书生意气却只能是被人诟病的“怯弱”。

往事可堪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这首《浪淘沙》应该算是李煜所有词作中最为悲壮的吧。一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让无数人为之心折。

想那金陵自孙权称帝以来,数次成为都城,其英气勃发的历史已然承载了太多英雄的壮志雄心。可惜,轮到李煜坐镇的时候,昔日的繁华早已消散了大半。在这历史沉浮的舞台,金戈铁马,端看那谁家金锁沉埋,谁家旌旗飘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那些翠环玉绕的日子,那些歌舞升平的时光,都随历史渐渐消散。“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而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浮华迷梦,就像绚烂的烟花,虽然美艳至极,但最终还是要凋落的。所幸在于,谢幕的只是王朝的背影,李煜的词作却始终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从未凋零。

其实,李煜之所以能够被后代所牢牢铭记,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皇帝或者一个词人,或者是什么非凡的经历与浩劫,而是因为他的真性情。他爱护手足之情而忽视弟弟的叛乱,却不怕被人视为无能;他喜欢小周后便不怕别人讽刺;他错杀林仁肇后悔恨交加敢于认错并痛哭流涕;最后,他竟在七夕节过生日酣畅痛饮时忘了自己阶下囚的处境,而吟出“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慨以致遭受杀身之祸。还是王国维先生对其描摹得最为精准:阅世浅,性子真,永远都流着赤子之情。

也因如此,同样是书写亡国之痛,李煜的《虞美人》就比宋徽宗的《燕山亭》感人得多。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说,“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宋徽宗的词作只是对自己身世的悲戚,除了同情,鲜有人能与之共鸣。而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别时容易见时难”说的虽是亡国之情,但又何尝不是人们爱情的苦恼、人生的慨叹呢?逝水东流,青春一去不复返,对于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值得惋惜而又无可奈何的。

读同样的词,却让我们每个人含着不同的泪水。这便是李煜词的最大魅力。

公元960年,三十四岁的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史称宋太祖。

公元961年,年仅二十五岁的南唐太子李从嘉即位,改名李煜,史称李后主。

公元975年,宋太祖灭南唐,李煜出降,被送往汴梁。

一年之后,宋太祖亡,疑被宋太宗杀害。

三年之后,李煜亡,疑被宋太宗毒害。

其实,死亡不过是一场或早或晚都会奔赴的宴会。难的是,每个人都想光辉绚烂地走在通往宴会的路上。

而他们并不知道,之于历史,根本无所谓输赢。

正文 第12章 男人卷·柳永

能够仅凭歌颂青楼女子的婉约小词而立于中华词坛且千年不败的,恐怕只有柳永自己。无论他身前身后曾有多少经历和争议,他始终是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

浅酌低唱,误失浮名

第一次在某书中读到柳永家世时,不知为何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李显。唐中宗李显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牛的皇帝:他自己是皇帝不说,父亲李治(唐高宗)是皇帝,弟弟李旦(唐睿宗)是皇帝,儿子李重茂(唐少帝)是皇帝,侄子李隆基(唐玄宗)也是皇帝,要命的是连他母亲武则天也是皇帝。于是便有网友恶搞,说李显在历史上有个很拉风的名字,叫六位帝皇丸。

这当然是戏说了。但就家中情况来看,柳永和李显还有点相似。唯一的不同是,李家都是皇帝,柳家都是进士。

柳永的祖上在南唐时曾以儒学著称,传到他这一辈也是官宦世家。柳永父亲柳宜曾中过进士,还在南唐做过官。叔叔也中过进士,哥哥柳三复和柳三接也都是进士。连柳永的儿子和侄子都是进士。试想生在这样一个“进士大家庭”里,柳永的生活将是多有压力。

所以,他必须赶考,争做“进士”。按柳永的才学,考进士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但命运偏偏在此时开了个玩笑:它柳永意外落榜,而且连续落榜高达三次。第三次落榜的时候,柳永心里实在接受不了了,极其不平衡地写下了这首《鹤冲天》,来抒发自己的愤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这首词起笔便指向“金榜”,从“偶失”、“暂遗”等词的运用来看,柳永自负满满,他自信没有考上只是偶然的、暂时的。那么,既然没有考上,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狂荡”:才子词人,白衣卿相。人生基调既已确定,下片的感情似乎就更明晰。他要去那烟花柳巷、依红偎翠,拟将平生风流事过得潇洒、自在、欢畅。最后一句写得更直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宋词虽说是用来唱的,但柳永的“低唱”却是以“偎红倚翠”为背景。换句话说,他宁愿用功名利禄去换青楼女子的浅酌低唱。此语一出,就犯了严重的政治问题。虽说宋代文人的风流韵事人所共知,但多情似宋祁,风流如张先,也都没敢把“寻花问柳”的理想直白地写在自己的诗词里。柳永此番这么一说,明显是对功名的不屑,皇权的挑战。

大约柳永也是头脑一热,所以才冒出来这么胆大妄为的话。如果深思熟虑的话,他应该明白,科考几乎是古代文人的唯一出路,他即便才高八斗,也注定要在这条路上翻跟头。说再多的怨气话都没有用,忍一忍其实也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冷嘲热讽,酸溜溜地写这样的词?而且,如果真的不屑,又何必来考?

可柳永偏偏如此“矛盾”,既含着落第的抱怨,又揣着及第的渴望。所以,不几年的光景,他便带着赶考的热情再次铺面而来。所以说,他并非真心厌考,那“清高孤傲”有时候不过是摆出的“姿态”。

据说有一次他还真考中了,但结果却还是再次落榜的命运。原因就是宋仁宗不答应。“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的词在当年流传极广,那首《鹤冲天》也不例外。知识分子的清高酸腐在词里简直是一览无余,而且他还抨击皇帝遗漏了他这个“贤人”。宋仁宗当然不满意啊,皇帝也是人,怎么能容你如此嚣张地讽刺。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仁宗的心情可以理解,既然柳永敢宣称不稀罕浮名,那又何必来求取功名呢?结果柳永再次落榜,这回真的要去给青楼女子写词唱歌了,连皇帝都朱批他“且去填词”。

一般人的话,觉得没考上也就算了,皇帝都不让考你还考。可他偏偏要考,一面参加考试,还一面写词,风花雪月地歌颂自己跟青楼歌妓的感情。词写到最后,还加一个落款“奉旨填词柳三变”(柳永原名柳三变)。气煞皇帝!

每次想到这个段子,总是忍不住会心一笑。风姿绰约的大宋朝历来重文轻武,到宋徽宗的时候,很多艺术门类几乎都达到了古代文化的巅峰。作为颇重文化的赵宋子孙,历代皇帝们多少都沾染了些文化气息,而宋仁宗似乎也不例外。他因为柳永的词而“封杀”柳永的仕途,总让人觉得有点“秀才争闲气”的味道。

公元1034年,也就是宋仁宗景佑元年,已经51岁的柳永终于考中了进士。但也有传说,刚刚亲政的仁宗为笼络士子之心,放宽了科考的尺度,所以柳永才能考中。另有一说,仁宗只是赐他进士出身。

在柳永反复折腾,屡考进士的这么多年里,晏殊赐进士出身,范仲淹、宋祁、欧阳修、张先等宋代名流均已先后及第。与他们相比,柳永的经历实在太坎坷了。

词香是最好的陪葬

能够仅凭歌颂青楼女子的婉约小词而立于词坛,恐怕只有柳永自己。无论身前身后曾有多少经历和争议,他始终是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

《三言》里有一个《众名妓春风吊柳七》的回目(柳永在家中排行第七,故名为“柳七”)。说的是柳永死后,因穷困潦倒无钱安葬,竟要青楼歌妓们纷纷捐钱,才得以入土为安。而和他感情深挚才色双绝的名妓谢玉英,因柳永过世而哀伤过度,不久也死了,被葬在柳永的墓旁。

据说谢玉英当年未遇柳永时,曾以蝇头小楷抄了很多柳永的词,而且在青楼卖唱的时候也最爱唱柳永的词。得缘与柳永相遇后,二人大有知音难遇、相见恨晚之感。于是约定,玉英不再接客,七郎不再变心。

后来柳永到余杭任职,一年后回来找谢玉英,她竟然不在家。一问才知是去陪人游玩了。柳永非常郁闷,丢下一首词就离开了,词中有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己,苦杀四四言语。便认得听人数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谢玉英回来后,发现柳永曾回来找过她,心里便暗暗惭愧,觉得自己不该背弃誓言。于是,便到处询问柳永的去处。得知他去了哪里后,火速变卖家当,赶往东京名妓陈师师的家。见面后,二人重修旧好。此后,谢玉英便留在陈师师家的东院,再不接客;即便柳永去了别的妓女家,她也毫无干涉,给柳永以充分的自由;并和他恩恩爱爱,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

要说那柳永真是不简单,一般正经夫妻,妻妾成群还有争风吃醋的时候,他却能妥善协调好各方面的关系,让歌妓们和谐共处,彼此扶持,真是古今一大奇观。

其实,当年很多女子沦入青楼多是迫不得已,不是家道衰落被迫卖身,就是自幼被拐卖,骨子里未必是寡鲜廉耻之人。记得有部当代小说,结尾处曾描绘过一个场景,说一名外出打工的女子因为难以生活,无奈变成夜总会的“小姐”。可是,在她给家乡寄回的明信片里,没有说自己的行业,而只是画了青山绿水、红花白云,描述着对美好生活的洁白想象。那一刻,不禁为之动容,隔着苍茫尘世,她依然保有一颗洁净的心。理解和同情,对于她们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啊。

而那穷困潦倒、屡试不中的柳永,所唯一能给予这些女子的,恰好正是这样的尊重。

在柳永的词里,“莺莺”很美,“燕燕”很可爱,她们都是端庄旖旎,容颜秀美的佳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在他心里,这些女人并不是妓女,而是同情自己的经历,仰慕自己的才华,歌唱自己的词作,可以彼此交心并怜惜的知己。

柳永将她们视为朋友,所以他注定不会像其他道学者那样,将她们看成是玩物、尤物,践踏之后便无情抛弃。相反,他会很珍惜与她们的感情。

也只有怀着这样的心,他才能沉醉于酒色,却不沉湎于声色。

但也是因为他将自己置于和她们平等的地位,所以他的词才无法获得“主流词人”的认可。虽然柳永的词能够得到人民群众的广泛认可,但“柳七填词”这四个字在大部分“主流”词人看来并不是一句好话。在圈子里,他无法获得应有的承认和尊重。

就连李清照也在《词论》里说他,“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意思是他虽然对宋词的发展做过杰出的贡献,但是,但是他“词语尘下”。这意味着,他写得再好,也是俚俗的,难登大雅之堂的,为正经词人所鄙视的。

这也是很难拆解的雅俗相争的问题:一边是主流的温雅词,一边是非主流的俚俗词。而柳永,一则屡考不中始终没有功名,二则竟然对那些假惺惺的“道德真君们”所鄙视并厌恶的妓女,心生怜爱。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只能是作为“非主流词人”出现了。

好在,柳永一生日日烟花柳巷,夜夜秦楼楚馆,身边绿环红绕,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可怜他穷困潦倒,死后竟无钱安葬。想来那些不多的银两怕是都送给青楼的歌妓们了。那些歌妓们倒也同样有情,合资安葬了他。

也罢,就让他随生前的香艳情事缓缓安息吧。谁又能说,千年后依然动人的词香,不是他坎坷人生的最好陪葬呢。

正文 第13章 男人卷·张伯端

张伯端生于北宋,是道家学派的重要人物。相传,他能形散神聚,神游千里,能将梦境中的物件拿到现实生活中。虽是道家代表,但晚年却“佛道双成”,炼出舍利子上千颗,世所惊叹。

八仙嫡传“张真人”

据说,汉钟离、吕洞宾等人一脉传下来的道教,在两宋时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这一派的第四代里最重要的传人之一就是张真人。不是张三丰张真人,是道教里面另外一个叫张伯端的张真人。

张伯端是北宋人,生于公元984年(另有983年一说),字平叔,号紫阳。因而被尊为“紫阳真人”,著有《悟真篇》,故也被尊为“悟真先生”。相传,他自幼饱读诗书,遍阅千书万卷,广泛涉猎儒释道三教的经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占卜生死吉凶。他还懂刑法,通书算,精于医道,偶尔钻研一下摆兵布阵。用今天的话来说,简直就是通才、全才加天才。

可惜天妒英才,这样一个“高材生”竟屡考不中,多年屈居幕府,只是一个刀笔小吏。通俗点说,也就是衙门里的“师爷”。这样的身份换成一般人肯定很不满。本是发光发热地大好年华,结果都空耗在府衙里,平淡无奇的生活实在没什么意义。好在,张伯端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他很早就选好了自己的人生路——寻真访道。而这些经历其实都能在他的诗词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全宋词》里现共收录张伯端两组《西江月》词。其一组为十三首,谈的是道教的修炼;另一组为十二首,讲的是佛教的修为。现各录一首如下:

丹是色身至宝,炼成变化无穷。更于性上究真宗。决了死生妙用。

不待他身后世,再前获福神通。自从龙虎著斯功。尔后谁能继踵。

《西江月十三首之十三》

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

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西江月十二首之四》

在第一首词里,张伯端将道家的修炼生活基本完美地呈现给了大家。他谈到了道教炼丹术,说金丹练好之后,服下去那真是变化无穷,还能得各种神通。一炉好丹,一缕丹烟,一位道士安然高坐,飘然若仙。单是想想这样的情形,就觉得朦朦胧胧,如真似幻,令人心生向往。而像朱砂、丹丸、真金、火炼、阴阳等专业术语,在《西江月(十三首)》里更是俯拾皆是,一口气读下来甚至有种捡到很多“解药”的幸福感。

但回头再看第二首《西江月》,感觉就截然不同了。在这首词中,张伯端谈论的都是高深的佛理。法本无法,空也非空,静默和语喧原本也没什么不同。“果熟自然红”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平常,如闲来之笔,却是道出了佛法修炼的真意。如能顺其自然,且勤种勤修,前因后果,一切自有定数。此时的张伯端已如一尊端坐云端的佛道大师,笑看红尘,看红尘中人茫无目的地奔波、索求,不自觉地竟含着一丝叹息。说起来,自己的禅修悟道也是一场机缘。

相传,公元1069年时,张伯端遇到了一位高人。很多野史见闻里说,此人为张伯端师傅,刘姓。刘师傅甚是厉害,能够夏天穿棉衣而不觉热,冬天穿单衣而不觉寒,基本上相当于“移动式人体空调”。正是这位拥有神通的刘师傅。将自己的绝学“金液还丹”传给了张伯端,同时也促成了张伯端从道学转为禅学,并最终达成“三教归一”的成就。

按常理说,道教遵循的应该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顺序。但张伯端主张“教虽分三,道乃归一”。他认为道教修的是“命”,而佛教修的是“性”,只有内外通透圆融,才能有明澈顿悟,所谓“性命双修”正是这个道理。

而这“性命双修”里,其实还藏着个“神游折花”的故事。说是张伯端的道友中有位高僧,入定的时候,人虽打坐,却可以“灵魂出窍”,方圆几十里随便神游。一天,张伯端问他说:今天能跟您一起出去游玩吗?和尚很高兴,说好啊。于是,两人就约着一起去扬州赏琼花,而且要折一枝回来做凭证。约定之后,二人就各自入定,神游到了扬州。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话来说,这就是穿越,只不过是地点的穿越而非时间的穿越。过了一会儿的功夫,两人都欠身而起。张伯端从袖子里拿出那枝扬州的琼花,而和尚一摸袖子,竟然空空如也。

浪迹云水老神仙

在“神游折花”后,弟子问张伯端,为何同样是“神游折花”,和尚就拿不出凭证呢?张伯端解释说,平常的修行都是只修性,不修命。换句话说,只修炼气法,而不修命的话,等于是“阴神”。而我们是性命双修,散虽成气,但聚则成形,所以是“阳神”。阴神是虚的,而阳神却是实的,阳神可以移动物体,他们却不能。此为“性命双修”的妙处。

其实,如果我们只是道学的旁听生,能大概解其意,知其论就可以了,没必要一定知道这“性命双修”的来龙去脉。毕竟,修为一事也要看机缘。再好的根基,没有那份成就你的机缘,一切都只能是空谈。

要说起张伯端潜心道学的机缘,还真是拜了一人所赐。这个人就是他府上一个薄命的丫鬟。

这段轶闻在《临海县志》中曾有记载,但也有好学者考据其县志本身不足以信。但信与不信,县志都在那里。能够去了解历史的也只有这些古书了,即便做不得实,也可以姑且听之。

县志上说张伯端非常喜欢吃鱼,有一次在官邸办事,家里便差人去给他送饭。朋友们知道他嗜鱼,便把鱼藏在房梁上戏弄他。结果他找不到鱼,便怀疑是送饭的丫鬟偷吃了,回家后还重罚了她。丫鬟羞愧难当,百口莫辩,含恨自杀。

事情过去后就渐渐被他淡忘了。又一天,他看到梁上掉下来一些蛆虫,才发现竟是从藏在梁上的烂鱼中掉下来的。此时,他方知道原来是自己冤枉了丫鬟。经此一事,他不禁喟然感叹,连这样一件小事都隐含着如此巨大的冤情,更不要说那“积牍盈箱,其中类窃鱼事不知凡几”。在府衙内的卷宗里,不知道还积压了多少箱类似的冤案。想到这里,张伯端的职业理想发生了毁灭性的动摇。他决定辞官不做,专心悟道。

为表心志,他赋诗一首:

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是万千千。

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衍。

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经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这首诗无疑是张伯端对自己从前漫长职业生涯进行的一次深刻反思。刀笔随身,是非也随身。而今,他不想参与这些俗务了,惟愿放下一切,远去蓬莱,竹杖芒鞋,青山绿水。如此一来,当真是悠然惬意,自得意满。赋毕,他便放火将所属案卷焚烧殆尽。

按理说,一般人辞官不做就算了,但张伯端临走还闹出一起“纵火案”,结果不幸触犯了宋朝火烧文书的律法,被发配到边疆。所以,有人将《西江月》词认定是他悟道后所作,颇有道理。

彻底摆脱红尘俗事后,张伯端写下了《悟真篇》、《悟真篇外集》、《金丹四百字》等书,为后代炼丹采药、修道悟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丰富材料。相传,清朝雍正皇帝病重时,曾夜梦张伯端来为自己治病,结果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发现病去了大半。于是,雍正为感谢紫阳真人,特地跑到白云观去祭拜,足见其影响深远。

那么,张伯端悟道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据《历代神仙谱》描绘,他的晚年生活主要是“浪迹云水,遍历四方,访求大道。”而其中“浪迹云水”这四个字又是多么令人怦然心动啊!云水禅心,独自前行的坚定背影被吞没在山中的薄雾间;心中的妄念随山中云海一点点消散,内心渐渐澄澈,又不断升腾起团团祥和……单是这样的画面,就可以体会出“浪迹云水”这四个字背后的浪漫仙境。

1082年,将近一百岁的张伯端结束了自己的住世生活,驾鹤仙逝,趺坐而化。临终留偈云:

四大欲散,浮云已空。

一灵妙有,法界圆通。

张伯端一生奉行“性命双修”,从他最后留下的文字看,走到人生尽头时,他已然是“道佛双成”的人了。能够始终走在自己所选择和坚持的路上,并终有所获,本就是一种幸运。而他又能在死后位列“仙谱”,一生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相传,他圆寂火化后,弟子在其遗骨中拾到上千颗舍利子,大如芡实,色皆绀碧,世所罕见。

正文 第14章 男人卷·苏轼

他清新洗练、兼容哲理与趣味的小诗,让宋代诗歌在唐诗的盛景下显出自己别样的风姿;他填词,那些绮罗香泽、婉转低迷的“艳词”从此脱胎换骨,透出内在的旷达与洒脱。他的书法是宋代四大家之一,他的散文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就连他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也是千百年来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他有一个名字,叫苏轼。

凡尘不过云烟一场

苏轼是宋朝的一代文豪,关于他的故事流传甚广,而大多都是关于他的文采与生平的,但其实苏轼还是一位参禅高手,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能看到苏轼对于禅宗的理解与体会,而同一时代的高僧佛印,则是苏轼参禅佛理的好伙伴外兼对手。关于他二人参禅的典故很多,其中一则便是二人在参禅之时,苏轼问佛印,“你看我像什么?”

佛印回答:“我看你浑身金光闪闪,像一尊金佛。”接着佛印反问苏轼:“那你看我像什么?”

苏轼试图捉弄佛印,便故意回答道:“我看你像是一堆牛粪。”

而佛印也并没有反驳,反而是很认真的点头回答道:“如果这样,看来我还需再加修炼。”

苏轼得意的回家告诉他妹妹苏小妹,说他今日参禅赢的佛印无话可说,苏小妹问清缘由之后,笑着对苏轼说,“哥哥,其实是你输了,佛印心中有佛,所以看你才像佛,你看佛印像牛粪,那可见你心中装的是什么了……”

这只是一个关于苏轼参禅的小故事,真假还值得商榷,不过由此可以看出,苏轼对于佛理的热爱和专著可见不一般。苏轼的人生后期,因为人生际遇的跌宕和坎坷,他对佛理的参禅甚多,还将这种他自己对佛的见解融汇到了他的诗词之中,例如这首《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苏轼

纵观全词,苏轼从细微虚处着笔,化“无情”之花为“有情”之人,二者相得益彰,如同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说的那样:“苏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词则原唱而似和韵了。”这是对苏轼词的褒奖,而在苏词中,意义深刻的还有他所写进去的佛理和禅意。张炎的《词源》曾对苏轼的这首词做过评价,认为这首词十分奇特,奇在缘物生情,以情映物,使得情物交融而至浑化无迹之境。这都得益于苏轼对于佛法的理解和融会贯通,其实说到了苏轼对于佛学的理解,就不得不提起在当时的中国,佛家对古代文人骚客的深厚影响。

孔子曾言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说的便是那些古代胸怀天下抱负的文人,有着济世之才,却无施展之地的内心波动,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虽然对俗世有着种种的向往,但对于庄子等人笔下的逍遥境界也无所不相忘,对于佛家所讲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内心平静更是十分向往。但苏轼却是古往今来的这些文人骚客中,唯一一个能够将儒道佛三家融会贯通于一起的文学家,东坡的笔下,写尽不的不但是世间百态,还有思想巅峰上的一颗颗璀璨明珠。

苏东坡的诗词就好像盘古开天地一般豪放自如,行云流水,空灵隽永,读起来颇为享受,他的诗词中所表达的佛道思想则更是为他的词注入了一股清流,洗涤世人浑浊的眼球。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西江月》

这首《西江月》在苏轼境遇不佳之时所做,但从词中却能看出对于目前的状况,苏轼并没有被吓到,虽然苏轼后半生的道路在被贬之中,失去的越来越多,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消沉,而是在这无限的不幸人生中体悟到了人生的原本面目,在仓惶之中明了了生命的意义。

人生并不是为了追寻富贵名利,而是度过就好。所以,在开篇苏轼就写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是他对自己而言,也是对世人说。在荒芜的生活中,苏轼并没有如同那疯长的荒草一般将自己放任于天涯海角,而是在多舛的命途中旷达从容的品味苦乐酸甜。

如果说生活是一座大染缸,苏轼的词无疑就是清洗染缸的清泉,令后人在悠然自得的行文中看到词人放达的情怀。《庄子·齐物论》中有道是:“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说的便是苏轼这样认为世间不过梦一场的理论,而李白在他的诗作《春日醉起言志》中也写到:“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可以看出,在世代文人的笔墨之下,对于人生如梦的这个论调保持着一致性。

苏轼虽认为人生如梦,但他依然能将窘迫的生活过出滋味来,如同他在落魄之时,所写的一首诗《纵笔》中提到的那样,“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清新的言语中可以看到一种从容淡定之美,可知苏轼因为参禅佛理已经对世间的事情有所超越了。

在苏轼的词里,凡尘不过云烟一场,不值得为此伤神,这是苏轼词作的格调和脱离凡尘的特色。也正是苏轼研究佛道思想的必然结果,正如《坛经》中所说:“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苏轼的目光已经不再局限于表面事物,他才能对人生有了如此高深的见解。

他的词作中便也可以看出这种逐渐提升的人生境界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佛家的淡然境界是苏轼的为人之道,他深谙月圆月缺是自然之理,无可避免,所以人生的盈亏自然也是随缘而至的好,回首前尘,恍如隔梦,强求又能如何?

钱塘灯火,照见人如画

宋神宗熙宁七年九月,苏轼接到一纸调令——从温润细雨的杭州前往密州上任。

寒风寒雨的深秋时分,苏轼抵达密州,数月之后便是上元节,即元宵节,是个团圆的节日。

彼时,苏轼经历过与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仕途路上的风雨变幻,这人世间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只怕就是这团圆之夜的形单影孤了?原配王弗早逝,续弦王闰之先他而去,身边只留下了侍女王朝云。

与苏轼有缘的女子皆姓王,不知道是不是苏轼与王姓女子之间的缘分深厚。如若深厚,为何她们全都浮云散去,这究竟是苍天对他太薄还是太厚?怀着心中难言的情愫,来到密州次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他写下了这首《蝶恋花》,人虽在密州,词中所写却还是杭州钱塘。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蝶恋花》密州上元

这是一首回忆的词。苏轼词中多有传世佳句,这首词中的“灯火钱塘三五夜”虽然平淡,却是极勾人心弦。苏轼在杭州任职有三年之久,三年之中的元宵夜总有王朝云陪伴左右,虽是侍女,却尽着妻子的义务。

苏轼虽在朝为官,但因政治立场不同,常受人排挤,文人性情高雅,自然不愿巴结奉承以换得飞黄腾达,所以苏轼过得并不如意。所幸的是王朝云一如既往地追随着他,从未离弃,也毫无怨言。

都说男子的心胸宽如大海,其实女子又何尝不是?苏轼在落魄后,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他,毕竟何时何地的人都是以现实二字为处事准则,唯有朝云从不言苦。而今上元灯节,本应是朝云陪同左右,但却因为任期匆匆,未带朝云同往密州。

“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今夜的灯火最明,月光更亮,仰头望去,那隐约躲藏在月亮轮廓后面的影子似乎与朝云无二,王国维谈论诗词,总说“能写真景物,真情感者,谓之有真境界。”

东坡遣词造句便是能出大境界的,其境界清新可人,犹如两情相悦之人初见时的心头悸动,懵懂而令人喜悦。其实早在这首《蝶恋花》之前,苏轼在杭州时就曾写过一首同词牌名的《蝶恋花》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

整首词奇情四溢,语言回环流转,是感叹春光易逝,佳人难见而做的一首小词,此词则正是为王朝云而写。

苏轼词风格善变,是词之大家。在生活中,他却是寂寞的,心头总是萦绕着千头万绪的烦恼,正如他自己在词中所感一样,“多情却被无情恼”。想来东坡一生也多处于回忆之中而沉迷不愿起。

清朝文人王士禛认为:“‘枝上柳绵’,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苏轼的词中多体现韶秀的词风。他在宋词史上的地位无人能及,谁能写出“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这样的婉转倾诉,谁能写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奔放豪迈,还有谁能写出“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样的淡然心境。

但是谁又能有他这般寂寞,一个生活在千年前的男子,在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站在火树银花的喧闹之夜,静静的思念着他远在异地的红颜知己,想着王朝云与他一起和词,为他吟唱那首《蝶恋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西厢记》中的一句话,也可以将苏轼而今的心境囊括。分别总是令人苦痛的,苏轼从锦衣玉食的富贵中走到冰冷如霜的现实,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悲苦?在王朝云为他所提之词落泪悲戚时,苏轼也只是能强颜欢笑为她打开心结道,“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烟花寂寞,人亦寂寞。所遭遇的都是无可奈何的人情世故,也曾富贵无忧,也曾恩荫入仕,只是那段年华翻过,世事变了,人事也随之改变,不变的只有头顶的圆月和不在身边,却似一直在身边的人儿。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在这上元之夜,月圆人团圆的时候,这位年逾四十的男子在闹市中闲庭信步,耳畔想着孩童的欢笑声,自己的寂寞却无人可见。夜空像是舞动起来的水袖,细致波动,将他深藏眼眸深处的那抹黯然也拂了出来。

很多人认为,苏轼是奔放豪迈的,因为他的词大多气吞山河,不羁于青山绿水间,然而苏轼也是七情六欲,骨子里有着似水柔情的男子。民国时期的张爱玲因为爱上了才子胡兰成,这个才情甚高的民国第一女子竟内心惴惴不安,在给胡兰成的信中写到:“遇到你,我就矮到了地面上,然后卑微的开出花朵来。”

苏轼才华丰厚,面对情感,却也一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否所有才气太高的人都因为心思太过缜密,竟不如一般人应对感情那样从容?不论如何,苏轼在不停的贬职和流放中,没有将这点磨损掉。这也成就了他日后的词坛地位。

苏轼的失意中不乏狂傲。他宁愿憔悴老青衫,也要自疏狂异趣,只待到流年散尽,他才肯停下途中的脚步。人生如果真的是清梦一场该多好啊!如是,便不用在臆想中安慰自己,只要酒醉之后大睡一场。醒来后,花是花,雾是雾。然而世事多坎坷,如夜空中的明月,圆缺有时,非人所能掌控。

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人生际遇十之八九他都经历了。总算此生无憾,不枉在人间走了一遭。只待下一个上元节,清风拂面,圆月当头,再来词章中尽诉心中离愁别绪。

正文 第15章 男人卷·宋祁

也许有人不知道宋祁,但一定没有人不知道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位红杏闹春的宋祁宋子京,还曾有过一段骄阳下的艳遇,后经宋仁宗成全,得抱佳人。

偶然一娇嗔,便为宋夫人

盛夏的阳光,刺目得令人眩晕,宋祁在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时候便进了宫门,进宫的小路因为历史的久远而显得日渐陈旧。沿着暗红色的宫墙慢慢走着,宋祁似乎能感觉到暑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变成阵阵热浪扑在他的脸上。空气里洋溢着青草温存而又馨香的气味,深吸一口气,能令整个胸腔充盈起满满的幸福感。

天看起来不是很高,有一点灰蒙蒙的色彩,像是灰白老照片的底片那样,模糊不清。看来兴许会下一场暴雨。宋祁将已经汗湿的官府松一松,继续前行,早朝的时间快到了,他作为尚书工部员外郎,不能迟到。

有时,命运的奇异之光会突然绽放,一个躲闪不及,就会撞个满怀。

此时,一列迎面而的官轿令宋祁停下脚步;他俯首而立,这是礼仪,也是规矩。那是个“天就是天,地就是地”的年代里,宋祁无论多么焦急,都只能垂首站立,寄希望于官轿可以快些通过,好赶上今日的早朝。

待官轿通过,他正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却被一声娇嗔留住了步伐,“啊,这不就是宋公子吗?”宋祁抬头不期然的一望,便看到了官轿后边逶迤而行的佳人。

有的美赏心悦目,有的美令人情难自禁,还有的美雍容华贵却有点心存距离,但有一种美却是恰到好处,令人怦然心动、辗转难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风盎然的《诗经》时代,可以让相悦的男女相互坦露情怀。而在宋朝,在这宫墙下,宋祁却只能遏制自己心中已经燃起的火焰,用淡然的神色回应女子那一眼深望。

宋祁木讷地望着宫女离去的北影,心中暗涌出阵阵情愫。或许每一个男人在与倾城之貌遭遇时,总会笨拙如情窦初开的孩子,除了怔怔地凝望,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等到小宋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顶轿子早已不见了踪迹,佳人也无芳踪可寻。

刹那花开,然后又瞬间凋零。刚刚被唤起的情感忽然又查无所踪荡然无存。宋祁的心里如打翻的五味瓶,百感交集。但填满内心最多的恐怕还是郁闷。

那天,他回到住所后便题词一首,以纪念这次“后会无期”的相遇。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鹧鸪天》

宋祁一生写词无数,却只有这首用情最深。可能是想到此番擦肩而过,不知道又要几生几世才能换来这回眸后的心跳。心中纵有万般滋味,又如何能与时光细说。然而,命运的翻云覆雨和绝处逢生,常常令人意想不到。本是想祭奠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已经结束的感情,却没想到一首无心之词竟令他实现夙愿。

相传,这首词几经辗转最终落入皇帝之手。宋仁宗在读到这首词后大笑道,“哪里就会更隔蓬山几万重呢?”于是派人在宫中寻找那名宫女,找到后便送入宋祁家中,就此化解了才子的一番相思之苦,也铸就了一段古今佳话。

这便是《鹧鸪天》这首词的由来。不论真假,也不论宋祁与那位宫女日后是否能携手游湖,相伴白头,只需想到那灵犀的心意相通,能够穿越二人之间原本“山水万重”的距离,便足以令人欣慰。

时至今日,宫墙依旧斑驳,山长水远的故事却因时光的雕琢而更显传奇。世间如有轮回,此生是否还会邀约,在某个日光艳艳的角落,擦肩而过?有好事者说这样的“闪婚”会不会是一场“闪离”的悲剧?这种担心真有点杞人忧天。但曾经拥有,爱我所爱,愿我所愿,情真意切,一切便是足够。

时光固然不会为千年前的故事而停留,但是也从未阻止我们追逐幸福的脚步。

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虽然因为一首《鹧鸪天》,赢得暖玉温香抱满怀,其真正成名作却得益于《木兰花》这首词。因为这首词,宋子京赢得了“红杏尚书”的雅称。

东城渐觉风光好,觳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木兰花》

这首词写景抒情都颇具特色,将春之美景铺展开来,东城的无限好风光也就此开展。从春波绿水被风吹出粼粼波纹开始,到杨柳初露枝芽,远观如同烟雾一般笼罩上空,轻如浮云。游走间,笔行之处,必将风光逐步抖落出来,如同一幅隽美的春图。

词的重点在一个“闹”字。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宋祁的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的确如此,除了这“闹”字,只怕其他词用在这里都会词不达意,宋祁也赢不来那“红杏尚书”的美名。

词的下阙开谈便是清谈笑语,“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道出人生一世苦多乐少,甚至为了博得开口一笑,哪怕掷出千金也在所不惜。不知最初在宫墙里偶遇佳人时,宋祁是否也这般想过。也许为了能够将晚照留于花间,令佳人那一瞬间的回眸定格脑海,他恨不得倾其所有。但不要就此以为宋祁流连美色,无所作为;实际上,他只是感叹人生苦短,相见恨晚而已。

这样看来,《木兰花》总是恍惚间给人一种错觉,你觉得他似乎是在谈风景,又好似是在谈风月;当你想结实地研究一下这里边的情愫,却又觉得这明明是在谈风景。所谓“虚虚实实,情景交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说一首《鹧鸪天》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那这首《木兰花》便是才子神韵的充分彰显。“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其实应该加一句“红杏闹春宋子京”才是。

人生的悲欢常常并不能以功名利禄计。对于普通人来说,求名求利求美女,得到了便欢天喜地,得不得便要怨天尤人。对宋祁这样的文学青年来说,得到了固然会珍惜,但心里的落寞却也没办法填满,暂且称为特异的孤独。

宋祁虽然在朝为官,仕途坦荡,万事不缺,但他却并不快乐。他总是像一个落魄文人落落寡欢,“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这是宋祁的词,也是宋祁的心。

在那片远梦中,妇人感情伤怀,泪眼迷蒙,不知情何以堪,想必对宋祁而言也是如此,欢聚无端,离散也无端。晏殊曾感言:“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西下几时回?”遣词造句虽不相同,所言之物却是相似。他们都希望将最初的相遇延续千年,否则一旦错过,西下的夕阳几时才能回转?

时间像是一条河流,静静流淌,但是那彼岸的花朵,你永远都无法摘得。因为当生命悄然枯竭,岁月将安然过去,若有来世,我们定要携手重来:我不再是宋朝官员,你也不再是皇朝中人,我们只要一间茅屋,安居湖边,看日升日落,品世间四季,这就是一生的期盼,是“浮生长恨欢娱少”的期盼。

宋祁心中作何想后人不得而知,但词如心声,从他所写也看窥出他心中所想的七八分。大概也不过是想要将与佳人初见时的光景一分一秒都抓在手心里,任凭“更隔蓬山几万重”,任它“且向花间留晚照”,只要当时盛开如花,绽放如莲。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繁花似锦的一生到头来也终究是冷梦一场。词如人生,人生如词,几百年后,纳兰同样神情萧瑟地写下传世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由此可见,世间情感多数不过是南海一梦。相见之后,经历过离别的断肠苦楚,然后便安静地归于时间的深处。

一切只是慈悲一场。

正文 第16章 男人卷·黄庭坚

黄庭坚是北宋诗人,被尊为“江西诗派”的鼻祖,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他也是北宋词人,与秦观齐名,世称“秦七,黄九”。他还是著名书法家,与苏轼、米芾、蔡京并称为最能代表宋代书法成就的“宋四家”。端看看在他背后类比的这些人,便知道他也定是个“人物”。

西江弯月破尽一腔心事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红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水调歌头》

黄庭坚生于北宋,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他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少年才子。在当时颇具盛名,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为“苏门四学士”,常在一起诗词往来,游山玩水。但这样安逸的生活却并不是他所想要,他的内心深处想要追寻的方向,似乎又是他苦寻不得的。所以在他的词中才会有这样多的感慨,“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不能尽如人意,包括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黄庭坚自负其才,却难觅知音,无所适从。他向往有一个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来让他在那里找到自己理想中的王国。但是如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阅历尚浅的黄庭坚哪里知晓桃花源虽美,但终是子虚乌有。如果真有那样不入凡尘的地方,陶渊明何苦在终南山下种着菊花感叹世间之事呢。只怕早就躲进武陵,逍遥自乐去了。

理想与现实最大的差距便是距离感。现实虽近,近在咫尺但却让人乏味;理想虽美,可却远在天涯,难以触碰。不然黄庭坚也不会感伤到:“人间仙境虽好,却花深露重,难以久留。”

其实,古往今来的许多文人墨客,几乎都在追寻这样的人间仙境;可结果却总是败兴而归。

就连文豪苏轼也感慨:“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就是理想,它高高悬挂在与月亮同等的高度上,俯视着所有对它望而兴叹的人。

李白苦叹:“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太白自比圣贤,这是黄庭坚所不敢比的,他能做的只有仿效太白,在诗词风流、饮酒微醉中偶尔触碰下心中的理想。

自古才子多寂寞。这寂寞的心总要去找到一种排解忧愁的方法,比如旅游。古人的游山玩水几乎都有着双层的含义:既可以开阔视野,也可以把自己的忧愁烦闷释放在山水之中。黄庭坚也选择了旅行。旅行的意义不在于“走”的结果,而在于走的行动本身。这本身就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追寻。

所以,一路下来,黄庭坚不止看到了风景,还在风景中看透了世事。

一次,他来到江南的江州府游玩,繁华似锦之地,热闹非凡。当地人听闻才子黄庭坚来到此地,都想见识一下他的才学,纷纷邀请他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也在寻找机会想要试探他的才华。本来只是想游山玩水的黄庭坚没有想到就在这山水之间便被人命了题,出了一道“烟水亭,吸水烟,烟从水起。”的上联。略一思索,黄庭坚便给出下联:“风浪井,搏浪风,风自浪兴。” 才子就是才子,只需稍动心思,无论是诗词还是对联,都可应对得天衣无缝。

当众人的赞叹不绝于耳的时候,黄庭坚却只是眼望烟水亭四周浩渺的湖水,暗自感怀:如果自身的才学只是用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话,那倒不如做一个不识大字的农夫,反而显得轻松自在。

黄庭坚之困也是古代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学富五车,想要为国出力,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将自己报国的见解陈述一二。可是封建时代,又有几人能真正被得到重用,政治与文学永远是两不相通的话题。

虽然在仕途上,黄庭坚并不是最受冷落,但也非很受重用,这种不温不火的对待正是令他内心不安的根本缘由。当一个人变得可有可无时,心脏便会被空虚一点点填满,岁月深长,那点滴积攒下来的空虚也会把曾经涌动的理想渐渐掏空。

黄庭坚晚年写过一首《西江月》,以一幅对联起笔,打开天地:“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词中所表达的便是这种心境,男子都想要以事业为重,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尤其是在北宋。赵匡胤以武将出身,赢得天下江山,男儿一生鼎立于天地间,要的正是这等豪气干云。黄庭坚虽身为文人,却始终心怀家国,希望能够一展开天辟地的雄心壮志。

可惜黄庭坚有才无运。先不说他夙愿未能得以实现,就连生存现状也是每况愈下,花甲之年,又遭谪贬,被远派宜州,远离江南。那时,他已年老体迈,即使想以远行来派遣怨气也是有心无力。晚年的黄庭坚在寂寞中徘徊。

他本以为自己会孤老终生,天涯沦落,却意外收到江南书信一封,这让他欣喜不已。原来,故地还有人在惦念他,轻展信笺,江南春色跃然纸上,旧日的风韵回归眼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虞美人》

这是一首格调清奇的短词。当年南朝大将陆凯曾寄赠给朋友一枝梅花,并附诗一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东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由此之后,梅花便成了江南春信、故乡消息的象征。

黄庭坚写梅开始,惊喜之情已溢言表,只能用典故含蓄地将心中所感记于纸上。虽没有描摹落花流水,没有感叹伤春情怀,但从春入题,寂寞已跃然纸上。

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曾踏访各地,虽不算得志,但总是深怀理想。对比如今,垂垂老矣,早就盛年不再。人生年华如春天,稍纵即逝,无处可觅。比起一去无迹的岁月,除了在这里咏叹芳菲情思,看着飞鸟盘旋离去,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再去做呢?

几十年的政客身份,几十年的词人生涯,还有这几十年来行走于山水之间的日子,都在黄庭坚的心里翻涌起来,辗转出秋去冬来,冬走春至;也翻出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少年时的情怀早已散落天涯,而今拥有的只是落寞的心境。在春风再起之时,阳光在一名老翁的身后投射出斜长的影子,这影子独占春色,随阳光起伏晃动,如同用手轻轻宕开的水纹。

正文 第17章 男人卷·吕本中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上数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但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并赐进士出身。他一生既是诗人也是词人,少时戏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机缘巧合,“江西诗派”后来发展壮大,成为宋代最重要的诗派之一。

至今犹恨轻离别

以词为媒,所能看到与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词人的心酸、悲苦,抑或幸福、欢愉的人生旅程。其背后滚滚而来的,还有那个在千百年前缓缓铺展开来的时代。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采桑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前朝的李商隐用流光溢彩的动人文笔,为后人写下了一句悲情万分的离别诗句。宋朝的吕本中则以民歌反复咏叹的形式,写下了一个丈夫对爱人的深深思念,虽以白描的手法来写,却如风吹落花般涨满了如水的柔情。

词人吕本中,生于北宋官宦之家,五世伯祖中,共出了三个宰相,可谓望族。他自小聪颖,又受过良好教育,本该官运亨通。可惜,因是旧党,成年后仕途并不顺利。宦海沉浮多年,直到南宋,才被启用,赐进士出身。这首《采桑子》便是他身在异地,思念家中爱妻,心中一时有感所做的小词。

词中将离愁别恨写得尽善尽美,虽语句平常无奇,但词意深处,别有一番味道。吕本中善于拿捏分寸,他的词没有锋芒,看起来如同一把厚实迟钝的铜剑,不明就里的人稍不注意,便会被剑锋伤到。要知道最好的宝剑从来都是看似黯淡无光,其实内里锋芒无比,吕本中便有这样的铸剑本领。他的词每一首都是一把宝剑,只有懂得的人,才能看出好来。

“恨君不似江月楼”,上片以比喻打头,“恨君却似江楼月”,下片再以比喻承接,二者只有一字之差,重叠并不重复,这是民歌的主要表达形式之一,吕本中运用得自然娴熟。吕本中在《采桑子》中的妙手偶得,神来之笔也非偶然。

民歌是传递文化与情感的载体。早在西周开始,为表达纯洁质朴的感情,人们便将其汇编成歌谣,通过口语形式代代相传。人们将爱恨情仇,离别愁怨婉转唱出,那个时候,人们的情感是自由的。在受到理学束缚的宋朝,人们所能表达的除了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情感,便是借景抒情的含蓄之意。

然而吕本中却偏偏要打破世俗,将心底犹如蒸腾岩浆般的热情表达出来,“要相忘,不能忘”,这是他对已然逝去的美好感情的大胆吊唁,“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而这同样是他对欲罢不能的感情一种直白露骨的描述,毫无雕琢的痕迹。吕本中将清新自然的古风带到了宋词中来,既自然流露,又不矫揉造作。

吕本中是个如何的男子,心性如何,相貌如何,而今都不能论证,唯独他的词流传至今,让后人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一种情感,可以灿若桃花,也可以淡如流水。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南歌子》

这是吕本中抒写旅途风景和感受的小令,家国动乱,出门远行,心中装满了凄凉。无论是为生计还是博功名,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即便见到再美的风景,只怕也是黯然神伤,见景伤情。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就算这里风光再多绮丽,我也只能从满世界的繁华中看到一地荼靡。小桥流水,残菊淡黄,如同记忆中突然亮起的灯火,在柔软无边的天涯触目惊心。

离别之时,想到的总是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然而至今归期几何,尚且不知。未来对于一个旅人来说实在是一场虚妄。佳节之日,你是否可以看到我满衣襟的泪水,打湿的不止是衣衫,还有浓浓的相思。

吕本中善写悲歌,他的词里有说不出的寂寞和难耐,也有道不完的深情和哀思,读在眼里,刺在心里。如果说吕本中巧借民歌形式将词写得别出心裁,令人读后如余音绕梁三日未绝。这首《踏莎行》则是迷离恍惚,含蓄隽永,兼具民歌风貌,又融汇宋词典雅,是他词作中的上乘之作。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旧时,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踏莎行》

借梅怀人,这首词意境不深,却另有一番风味,清艳绝伦,像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少女在春风吹拂的垂柳下独坐,令人赏心悦目,又黯然神伤。上片以梅花和雪花相互映衬,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但其实梅非雪,雪非梅,二者互为背景。一种浑然天成的意境油然而生。

以花比雪在诗词中多有用到,例如周密在他所做的《清平乐》中提到,“欲梅欲雪天时”,还有王安石的诗中也写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些都是以花喻雪的诗词大作,然在吕本中的笔下,梅花和雪不但相得益彰,更富迷离之态,算得上是画雪品梅的佳作。

下片时,词人笔锋一转,写景转为抒情,将忧思之情脱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写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吕本中则是以此下手,更添了几份凄凄婉转之情。吕本中借雪抒情,将一腔情思娓娓道来,读这首词有时光流转的悠远之感,美妙之余,莫不感动。虽暗含悲切迷离之音,如夜莺歌唱,声声啼血,却也宛如天籁,令人欲罢不能。

真个唱不尽的天上佳话,说不完的人间词话,谁也无法看破生命的另一端隐藏着什么,所以才有了这样多的心酸故事,诚如吕本中自己悟到的那样“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正文 第18章 男人卷·朱敦儒

朱敦儒,生于北宋,少时作词“我是清都山水郎”,洒脱飘逸,不染凡尘之气。晚年,因受秦桧胁迫短暂出仕,却不幸被人定为“平生最大的污点”。晚年看透人情淡漠,转而过起了隐士的生活。后人慕其潇洒通透,尊为“词仙”。

洗尽凡心,满身清露

靖康元年,北宋遭逢劫难,金兵铁蹄踏破中原,汴京沦陷,宋室南渡,江南烟雨,国运弱如游丝。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开篇有这样一个情节:两个刚刚出世的孩子被起名为郭靖和杨康,意为要他们长大记住靖康之耻,待有朝一日光复江山,驱除外族。故事慷慨激昂引人入胜,虽然是假,但也令许多金庸迷着实随主人公的遭遇起伏捏了一把汗。

朱敦儒真正经历了那场劫难,北宋灭亡,他在战乱中背井离乡,离开故土洛阳,随着逃难的乡亲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满目疮痍令他大受打击。梦想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四处飞散的碎片生生将他的心窝划出道道疤痕,那是丢失家园的痛楚,是清平岁月一去不返的痛楚。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雨中花》

这首《雨中花》成与国难之后,格调低沉悲怆,立意哀伤苍凉。人说如果过奈何桥不喝下那一碗孟婆汤,便会在来世记得前尘往事的苦,此话虽不可考究,然而如若今生就有一碗可以忘记万般尘事的孟婆汤,想来朱敦儒会一饮而尽,毕竟世事太过凄凉。

还记得那年往昔,意气风发,家国兴盛,本以为长盛不衰的王朝在一个瞬间突然倒塌,一片废墟瓦砾中旧梦难寻,好景不常在,好花终会凋零,过去理想中的事通通被翻覆,现而今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成枉然。

词的上片,朱敦儒将旧日故国写得淋漓尽致,就在盛况巅峰时,突然笔锋逆转,就此打住,戛然而止,将所遭遇的苦难一一呈现,大起大落的对比令整首词悲壮不已。

遭逢劫难之后,朱敦儒一直过着隐逸的生活,期间朝廷对他有过启用,奈何时间甚短。朱敦儒的一生可以说是“大隐隐于市”,一直过着市井生活,他的大多数作品也都是反映了闲适的平民生活。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念奴娇》

朱敦儒一直被人称赞有“天资旷逸,神仙风致”,这首词更是将他的特点体现出来,首句便出语不凡,“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奇思幻想将这首词推向了一个想象的高度。

想来,隐居于市井之中的朱敦儒应是常常赏月之人。他懂得月夜里寂寞如水,冰凉彻骨,仙子孤独寄居于月宫,正如他自己悄然隐逸于民间,都是心怀高傲之人,都只能蛰伏于此,相互遥望之时,回顾天空,当“闲云收尽”,只怕会是在海光天影之中产生茫茫眩晕,在亦真亦幻的中,再次看到往昔繁花似锦的景象。

当然,“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一切不过是清梦一场,月光虽没,终会被明日的朝阳所遮掩,一夜过去,世间再回归平常,就像万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星辰交替中,可以看到朱敦儒对尘事的深深厌倦,和他作为一个隐士的沉沉感慨。

身隐不代表心隐。

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蛰伏乡野之间,心怀天下大事,日后遇到刘备,成就一番伟业。可惜历史从不重复,朱敦儒有其心,却生不逢时,他没有遇到如同刘备一样的恩主,虽也身处乱世,如此机缘也非人人能逢。

靖康之难十四年之后,怀一腔沉痛,朱敦儒写下《临江仙》,从词中看来,家国剧变所带给他的阴影未能消散。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天涯海角信音稀。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

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临江仙》

开门见山便由汴京被攻陷写起,深感往昔一去不复返的伤痛,任何时代的词人总是会将作品的内容烙上时代的印记,不管有意无意,这都是一种潜意识的不自觉行为。朱敦儒将现实深深的溶入到了《临江仙》中,唱出了一曲时代的哀歌。他借词抒情,想要将一切的人生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洗去,可是人心究竟能有多久的保鲜期谁也不知道。那份曾经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执着之情能在岁月的洗涤中持续多久?不会长于一生。

朱敦儒后期的隐居生活所做的词多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见早日的愤怒凄凉,只有在一句句真切诉说的词句背后,还能隐隐看到当日那个“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的朱敦儒。

不是背叛当日为自己所定下的誓言,而只是在风吹雨打的一地荼靡中再也看不到了旧日时光的旖旎流转,既然已经忘了,就不如放手任随时光将那些前尘旧事带去历史深处,毕竟“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临江仙》

看破红尘,在浮云流水中朱敦儒终于从深沉的沦落感中挣脱出来,用写意的手笔将曾经让他感到令春秋黯淡的丧国之痛,淡然道出。这是悟,也是道。

朱敦儒的词,最喜《念奴娇》中的最后一句,“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千回百转,最终得来这般超脱意境,当初啼血悲歌,感天恨地,也换不来往事重演,执着是虚妄,而今梦魂依旧在,只是已不再同于往日了。有时,放开便是道。

正文 第19章 男人卷·吴文英

吴文英,生于南宋,《宋史》无传,一生未第。他终身游幕,以布衣之名出入侯门,算得一奇。以一句“十年心事夜船灯”,感动无数后人为之潸然泣下。

十年心事夜船灯

吴文英,号梦窗,《宋史》无传,一生未第,游幕终生,以布衣出入侯门。所交之友遍满天下,他自己也是游历大江南北,终身四海为家。这样一个闲云野鹤的男子生性自由,才高八斗,其词作无论质量与数量在宋代词人中都居于上乘。按理,他应该是迎风而立,桀骜不驯。却不料,在他一首《定风波》中读断了我的想象:

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

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

人生境遇本就丰富多姿,尤其是吴文英这样的男人,跌宕起伏的生活才更适合。吴文英行至杭州时,偶遇了一个贵族家的歌姬,二人一见钟情,便在那如花如梦的西湖边上私定终身。每日耳鬓厮磨,只想着从古至今的柔情都消耗在彼此身上。可惜,他们一为才子,一为歌姬,地位不同,相遇相爱之初,就注定了这是场爱情的悲剧。

二人每每离别之时内心都有锥心之痛,总觉得是一场永别,再相见时又会觉得是天大的恩赐。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地折腾,歌姬柔弱的内心如何承受得住起伏巨大的情感波澜?一次分别之后,歌姬耐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含恨而终。可怜的是,临终前,她也未能见到情郎一面。

当不知就里的吴文英再次赶来与歌姬相会时,得到的却是爱人长逝不醒的噩耗。吴文英悲伤至极,多年过后,仍无法释怀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便在又一次重游西湖之时,写下这首词,以缅怀这个和他有过不了情缘的女子。

小词开篇以“密约偷香”点题,表明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为封建礼法所不容。说起当年的“密约偷香”,对于吴文英来说,应该还带着点新奇和刺激。可这后来竟成为歌姬忧愤而死的原因。十年之后,当吴文英重温这段感情时,只能感叹人世的沧桑变幻,世事的反复无常,常人终难掌控。

“十年心事夜船灯”,萦绕在吴文英心头的是长久的悔恨和煎熬,他不明白为何相爱也会有错。如果歌姬活在人世,只怕已经出落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子了,要是能令时光倒流,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赔付,只为换回爱人的嫣然一笑。

“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也许待到下一个清明雨纷飞的时节,我会再次回来,回望曾经共度的时光。吴文英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事隔十年不能忘怀。但爱无法挽留,命运不可更改。只有忘记才是宽恕,对自己,还有对爱人,都是一种放逐的幸福。

王家卫的电影总能看到摇曳不定的画面,男女主人公神色淡然,穿梭于各个场景,他们看似默然,其实关系紧密;看似亲密,明朝醒来却又形同陌路。这就是王家卫为现代生活所拟定的哲学。他要通过他的电影告诉人们,不要违抗命运,因为那无济于事。

显然,吴文英对命运的看法和王家卫是相通的。他一生只是喜欢追逐于自然之中,不与人争夺,不与命运抗争,顺其自然,任由生命的小舟随命运的起伏而飘荡。他知道,该来的定会来,该走的也自然不会留。然而,命运却并未因他的豁达而对他放开残酷的手。

对多情之人最残忍的无非是令他情难自禁。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

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这首《玉楼春》便是吴文英在临安时,为京城年少舞女所做。

时逢佳节庆典,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舞女们身着彩衣,穿街过市。他并不从正面描写,只是通过描写那些少年郎争先恐后的询问舞女的家住何处,年芳几何,在侧面写意舞女们的豆蔻年华,如花容颜。

可以想象,在南宋那片江南的温润之地,词人站立人群之后,看着舞女们曼妙的舞姿和那些少年争相抢献殷情,不禁莞尔一笑。如此可爱的一幕,即便千年之后想起,有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挂上一抹微笑。浪漫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散,如同三月忽然飘落的桃花雪,阵阵清寒不掩芬香,那是一扇让人想关都关不住的门。

吴文英却害怕这般浪漫,他已经过了杨柳青青的年纪,爱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平渐淡。这倒并不是因为什么“多情容易痴情难”等煽情论调,而是看惯世间情爱后的一种彻悟。经年累月,谁能保证自己还会如年轻时一般忘我地爱一个人呢?

此时的吴文英游遍山水,希望自己只是寄情于山水而不是爱人。那些他爱过和爱过他的人,他一一记在心里。正是因为太过深情,所以情债难背,他才索性离开。心有时太小,实在放不下太多东西,而山河浩荡,没什么事是容不了,吴文英是真的想要独自与山水寄情,在畅游中将前尘旧爱都看淡吧。

一切又都谈何容易。

他做客龟溪,寒食节游历一个废园时,恍然间醒悟,原来那些以为淡忘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那些以为逝去的情感还深深扎根在内心深处,是伴随一生而无法除去的记忆。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

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这首《祝英台近》是吴文英在离开废园后所作,在荒芜清冷的园子里,他独自一人度过寒食节,想来废园曾经也是一座繁华炫丽的园子。有着蜿蜒铺伸的青石小路,花团锦簇的花园一角,还有清清流水,小桥楼阁。而今,这一切已是烟消云散不见影踪,只有从依稀的痕迹中,才能看出往日的面貌来。

景如人生。当初繁华之地,而今衰竭之所,时空流转,谁都无法逃脱宿命的安置。正值寒食节,词人在他乡做客,又正好于废园中游走,一时之间不觉触动愁思,又想到了自己已人老体迈,和当年的年富力强比起来恍如隔世。

吴文英那时已人到晚年,来废园也是旧地重游,却没想到物是人非徒增伤感。这次游历非但没能回味旧日美景,反而牵扯出了一肚的情思缕缕,各种思绪纠缠在一切。

在词人的眼中,废园里旧时的一幕一幕就像电影回放一般,在自己脑海中重现,还有他早年遇见过的人,爱过的、恨过的人,通通都赫然鲜明的呈现出来。原来,记忆会在突然的一霎那变的如此鲜活。

然而终究还是要离开,吴文英在凝站许久之后终于黯然而去,废园在他身后,成为了逐渐模糊的背景,还有那些美好、不美好的回忆一同模糊了。

正文 第20章 男人卷·范成大

如果说陆游和杨万里是宋代的“李白和杜甫”,那么范成大无疑便是宋代的“孟浩然”。范成大,生于南北宋之交,一生以田园诗歌见长,诗风飘逸淡远,是“中性四大诗人”之一。虽有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机,晚年退居故乡石湖,守着孝宗御笔亲提的“石湖”一匾,静观尘世,默念苍生。

山乡清丽,人生简静

读范成大的诗,有一种刚刚喝过蜂蜜柚子茶的感觉,满腹温甜,口留余香,沁人心脾。放下手中书卷,眼帘一合,便能浮现出水涨船高,春风浮动杨柳岸的田园景致,不斑斓,也不高洁,但就好像是每日朝夕相伴的景物重现眼前,淡淡的感动之余,还能触摸到一种简静的烂漫。

范成大所做之词以田园种类最为杰出,也成就最大。早年的范成大家境贫寒,自强自立,从一个贫寒的苦孩子考上了功名,在朝廷中谋得职位,范成大是努力的,他将自己的分内事尽量做到最好。

但是,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便能改变一切,其实不然。范成大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能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事情,就算是他在出使金国,誓不辱国,差点遭到杀害,几次命悬一线,他也从没放弃过努力。可是,历史并不听从他的意志。

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一个富强安定的国家,而是四处饥荒,民不聊生。

面对这样的结果,他无能为力,他的情绪定如同波涛起伏的海浪,无法平息,心绪的不能宁静使得范成大的前半生屡受挫败。他仕途得志,一路做到了参知,但是高官厚禄不能弥补内心的悸痛,终于在58岁的时候,因被人弹劾而心灰意冷,便借口养病告老还乡,而在他决定退隐的那个瞬间,范成大才恍然看透了世事。

退隐石湖,他每日种田养蚕,在琐碎的农活中参透了之前自己一直无法看破的人生,至此心绪日渐平稳,而所做之词也日渐彰显大家风范。杨万里《石湖居士诗集序》评价范成大的诗词成就,认为他:“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僒。清新妩媚,奄有鲍谢;奔逸隽伟,穷追太白。求其支字之陈陈,一唱之呜呜,不可得世。”而我却要说,心之安稳,才情方可彰显十分。物由心生,这是被认为十分唯心主义的说法,其实仔细想来,也不尽然,人们常说用心去看世界,方能看得更远,有时候,心放开了,境界自然而然也就放开了。

读范成大的词一定要点滴不漏,老老实实看下来,他的词不像苏轼等人的词一开口便有着令人惊艳的晕眩,也不是凄艳动人,会令人深深迷醉其中无法自拔的词家风范。范成大的词只能细细品,好像喝一杯刚刚冲泡好的碧螺春,在嗅着杯口袅袅而升的茶香中,一小口一小口地啜下,喝到杯底,便能将整杯的茶喝出精髓来,那是可以深入灵魂中绽放出千年不败的洁白花朵,虽不妖娆,却足够深远。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这是范成大归隐田园后所做的诗,在这首诗中有着十分明亮欢快的色彩,此时的范成大眼中如同金子般灿烂的梅子、如雪洁白的菜花,这些植物在春风中肆意的生长将范成大也感染其中,生命的张力不可小觑,就连那小小的蜻蜓蝴蝶也在篱笆旁边翩翩起舞,它们与世事无争,只在短暂的春光中享受那稍纵即逝的快乐。

人世的短暂不也正如这春光吗?

稍纵即逝,那几十年短暂到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只剩暮年,范成大在垂暮之年将生命悟出了真理,就像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的突然顿悟一般,灵台一片清明。

还是清净自在些好,只有在这里才能自己决定命运,家国虽大,却在那一瞬间令他感到万分遥远,恍如隔世。在这片小小的田园里,看虫鸟乱飞和万物静长,范成大在几十年的生命中觉出了满足与纯粹。

纯粹的快乐总是短暂的,范成大在他的最后时日里极尽所能要将这难得的快乐延续最长,也正是在这期间,他将所感悟到的一切都写进到诗词中,其中一首《蝶恋花》便是我最为喜爱的。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蝶恋花》

词中所写正是他所生活附近的田园风光,开篇一句“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将美写到了极致,胡兰成在他的书中开篇便写到:“桃花难画,因要画的它静。”

春水芳草,微风拂面,和谐的画面里透出了生命熠熠的活力,范成大是以“清新妩丽”而又“奔逸俊伟”的诗风驰名于世。他的词也同样兼具这二者的特色。因为心思敏锐,范成大总能将山石清泉写出灵气,将升斗细民的悲欢赋予生命。在无论是写景还是写人,都能体现出一种别致细腻的感情来,可以说范成大将他的词注入了生命的精华,每每读他的词,就好像是与范成大本人的一场对话。

胡兰成在提及到他儿时的农家生活时,也同样提到过:“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依然简静。”这样一句话,意思是乡下田间的春天,会肆无忌惮的蔓延,令人满眼春色,但却并不繁复。

这在范成大的田园词中正有体现。整首词都可以用来渲染田园的风光,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心里会生出盎然的兴趣,视野随着词人的描述而逐渐开阔起来,“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一片水乡风光跃然纸上,传出了些许浓郁恬美的农家气息。

读者在范成大的词中心醉神移,而范成大则在他清丽的水乡春景中怡然自得,历史的画卷慢慢舒展,人生一蹉跎,便是垂垂老矣。两鬓斑白,屹立田间,范成大看山望水,远方的落日有着余晖暖暖的温度,播撒人间。

正文 第21章 男人卷·史达祖

史达祖,南宋词人,一生未第,只做过幕僚。曾受权相韩侂胄提拔重用,身处要职。后因韩侂胄倒台,亦受牵连贬官,身败名裂而死。有《梅溪词》遗世,以咏物工巧著称。

谁念我,今无裳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寿楼春》

这是史达祖为纪念亡妻所作的一首词。

据记载史达祖的妻子生前与他感情甚笃,二人举案齐眉,曾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世人总是看不到生命拐点处的结果,就在认为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时,其实世事早已翻覆了几个轮转,掌控人生航向的风帆已经将他们带去了他们想也想不到的方向。

《汉乐府》诗歌中有眷侣们最开始的誓言:“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誓言我始终铭记内心,而你,是否早已忘记。不然,你为何要决绝而去,到那我永远无法找到的远方,看我在人世独自孤苦蹒跚于漫漫长路。要多久,我才可以再次见到你?

史达祖的《寿楼春》直抒胸臆,将自己对妻子念念不忘的深挚情感通过回忆的形式表达出来。想当初,时值冬末春初的季节,在莺啼燕语,万物复苏的时候,总要去“载春衫寻芳”,妻子在那时也要为自己裁制几件新衣服,“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便是史达祖回忆的起点。

今夜深人静,望到窗前,似乎还可以看到贤淑的妻子坐在那里为自己细心的缝制衣衫,床头前微弱的烛火闪动,模糊中能辨别出妻子娇俏的容颜和温婉的微笑。

虽是极为平常的家庭日常生活剪影,但一想到这些总觉得妻子从未离开过,这些年来依然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为自己缝缝补补,与自己相濡以沫。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妻子温润如玉的面庞,能轻抚她的双手告诉她,自己从未忘记誓言,每时每刻都在与她相知相爱。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一切都只能是幻影,再也无法重温的一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以为时间还多,时光还长,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握着你的手对你说因为有你的陪伴,这世界才如此夺目。但感情终究难以逃脱宿命的沙漏,今夕何夕,我已不知该去何处倾诉衷肠?在仓惶的人世中,那些曾经瞬间就可以完成的举动成为了一辈子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我以为直到洪荒之年,天地相合之时,才会与你分开,没有想到就在这青天白日、花好圆月之际,我们是殊途难归。

当初许诺要一起共赴白首的人,而今何在?

我对你的思念只有化作心头的一滴热泪,用心口的温度湿润着它,因为怕时光太过炙热的温度和太过快速的进度会让它干涸。那样的话,我会无比难过。相爱到最后所能留下的,是否只能是这些一吹即散落进天涯的细微回忆,微弱得好似虚无,让人有时想来,都觉得生疏得很。

到底还是当初年少轻狂,消磨疏狂之后才知晓一个“悔”字该如何书写。史达祖生于宋末,一生坎坷多难,际遇不佳,事业上的不顺利让他将寄托放在了情感上,可是妻子的逝世更令他深感人世的无常,命途多舛,却为何偏偏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逢不幸?

这首词是史达祖在受到韩胄重用,担任了中书省堂吏后所写,想到之前自己遭逢挫折总是妻子陪在身边,如今时来运转,妻子却已是不在左右,人生事十之八九总是这么的阴差阳错,令人哭笑不得。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天爷对于惜福爱福之人总是那么吝啬,倒是苦难他会特别给予。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史达祖在升职不久后便因为一次政治内讧丢官卸职,就连性命都是捡回来的。至此之后,他更心灰意冷,整日躲进旧时回忆,以酒为伴,不肯面对现实,甚至还会躲进烟花柳巷,思念亡故之妻,每每念及她对自己的温柔体贴,贤淑细致,便潸然泪下。但是感情终于还是抵不住时间的魔法,在一分一秒的催化下,史达祖脑海中总出现的妻子那张情真意切的脸庞渐渐被取代。

初次遇见她时,便在青楼之中,明眸皓齿的她恰值女儿家最好的年纪,身处风尘却毫无风尘女子的媚俗,反倒是一身清爽就像春天田地里新长出来的麦芽,馨香甘甜,史达祖应当是爱上了这名女子,不然他不会长久流连于此,就算是对世事的不满,对妻子的思念,都不如重新爱上一个女子更具有让他留在此地具有说服力。

每当我们爱上的一个人的时候,都会以为这就是陪伴自己天涯海角,看尽细水长流,共度余生的那一半。

想来这名女子应是极为聪慧可人,能被才子赏识必定也有她的过人之处,轻歌曼舞,身姿曼妙,蕙质兰心,这些优点她是都会具备的,不然如何能于青楼那种地方不被沦落?

对于史达祖来说,这女子被他当作了知己看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古人向来说的话很有道理。史达祖虽将女子当作知己对待,或许应该还未想过要为女子而死,然而女子却是恪守古训,花颜凋零,一缕香魂飘散于他的心头。

彼时,两情相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今却又是只剩下了他形单影孤,沉痛悲凉之际,史达祖提笔填词写下了《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三姝媚》

这是一首悼念亡妓的艳词,在那个年代,男人写艳词是为人所不齿的。史达祖并不在乎,他要写,写尽心中的悲恸。为何命运总是不愿垂青于他,他所爱之人总是要与他生死两相分离。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昔日的美好还在摇曳风中,伊人独具小楼顾影自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然而却再次往事如冰,将史达祖的内心冻结成冰,连同回忆一起尘封,如果相思总是苦痛的,那就从此做个无情之人,游弋于情感之间,但却再也不涉足那摄人心魄的游戏。

冯煦在《蒿庵论词》中写到:“言欲层深,语欲浑成”。说的便是史达祖这首词,虽是一首思念,悼亡之词,整首词却没有情感的大波动,完全不似他对自己妻子所写的悼词一样有着大起大落的悲恸,倒不是史达祖情薄,可以理解为在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便真的是除去巫山不是云了。

这两个女子在史达祖的心中是无法分出伯仲的,谈不上谁真的替代了谁,谁可以替代谁,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位子,相安无事的被史达祖在漫长无尽的时光中,安静地思念着。纵使天荒地老,他对她们的思念却始终不能淡忘一分一毫。

正文 第22章 男人卷·姜夔

姜夔乃南宋词人,号白石道长。他布衣终老,屈居食客,却得朋友以礼相待,在当时颇负盛名。他一生虽多穷困,却也总得他人扶持不至孤苦无依;虽少时丧父命途不幸但后来境遇却较为平顺。所以,他词风清远、悠长,更以一首《扬州慢》传唱千古,千古留名。

这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

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冬至时分。

姜夔因事路过扬州。扬州本是座清如霜水的城市,水墨淡彩的氤氲出的如梦似幻的灵秀之地,却在战争的洗劫之后萧条异常,追忆起昔日繁华,再看今朝荒凉,姜夔发出叹咏,写下了一首《扬州慢》,从此千古传唱。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为伤情而作,令人感怀。当过去的一切已作风流云散去时,面对今日的萧条该做如何反应?桥边绽放正艳的红药花,鲜艳欲滴,刺目的红色就像是这个朝代淡灰色主色调上不协调的一笔,突兀在那里,时刻提醒人们,花开依旧,人事全无,待到明年这个时分,再来看花的人又会是谁,而这里又是何种景象?

王国维曾说姜夔的作品“格调虽高,终虽隔一层,”批评他的诗词“有格而无情”,而每当读到“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之时,这首《扬州慢》真是要将我的心生生的搅痛,如此沁入心脾的悲情,何故会被认为无情?其实诗词赏析本全看赏析者自己的口味,在我觉来,姜夔之词不但有情,还是有情之大义在其中。

翻翻史料可以看到,姜夔一生以布衣开始,以布衣结束。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的淡雅到如此不看重功名的人,毕竟能够考中榜首不止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还可以解决温饱,解决生计。否则,一介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谋个官职,还能做什么?

但是,上天为你开启一扇门时,定会为你关上一面窗。

上天是公平对待每一个人的。老天给了姜夔无与伦比的才情,让他的才华倾倒众生,令日月无光,却难遇伯乐,知音甚少,事实残酷的一面令他的才能都变的毫无意义。

姜夔是自负的,同时他也是不自信的。他不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占住何种地位,他的才情并不被人们所需要,他一生都在哀叹:“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

对于功名的求而不得,也注定了姜夔一生依附权贵的命运。想要到达一定的高度,自己有心无力,便只能借助他人的能力。可是文人的清高和孤傲,姜夔又是一样也不缺。他虽然有心成就名利,但却做不到小人势力,所以,他一生贫病交加,孤苦无依也是早已注定。

君子最后的气节在他体内迸发出来,决绝的开枝散叶,这是他坚守在人性的最后阵地,姜夔一直没能获得坦荡仕途,这种决绝的姿态竟也令他成了烈士,独守着壮烈之美凄凄度日。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这是姜夔词中为数不多的大气象作品,包容自然,人生和时代历程,将他与整个时代的融合浑然一体。上片所写,是姜夔俯仰天地的感受,首句“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写出了自己的心性就如同天地间翱翔的大雁一般,自由无依,随着太湖湖畔的流云四处云游,随云开云散,无心之举。

姜夔对自己漂泊江湖做下了解释,他说自己游走江湖是随心而动,然而究竟是无心之为,还是身不由己呢?下片的词境,写出了姜夔对古今历史的观点,“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姜夔自由的心性想来是不甘寂寞的,看过了太多的世事纷飞,他也只能凭栏怀古,在柳絮纷飞的时候聊以自慰。

姜夔作为男子,若要以成败来评断他,可以说除了诗词上面的成就,他一生失败极了,他杰出的才华并未给他带来好运,他偏偏不肯老实承认事实的残酷,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的自嘲道:“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就像童话中那只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的狐狸,姜夔每每谈及事业,就要说类似于“谙世味,楚人弓,莫忡忡”这样的话来为自己开脱。算了吧,既然在一条蒿草丛生的道路上看不到希望,又何必执着不放呢,佛家有云曰:“回头是岸。”

这并不是仅仅劝阻那些犯下罪孽的人,对于在尘世大海之中苦苦挣扎的人也同样适用,在人间游荡了一生,依然无法找到一个自己想要的落脚点,与其在大海之中力竭身亡,不如及早抽身,尚可保全性命。姜夔注定了是一个无怨无悔的人,他偏偏要在看不到前路的方向上前行,也许对他来说,只要追寻,便意味着意义。对于姜夔这样的人,已是不知该如何评定,他一首好词,却生不逢时,或者说是难遇伯乐,就像他所咏叹的那样,自己就是桥边年年绽放鲜艳的红药,年年开,却不知是为谁而开。

这样的姜夔令人扼腕的同时,也令人叹息,性情如此倔强的人对待爱情又是何种态度呢。对于姜夔的爱情世人多有猜测,料想他必定也是个多情之人。

相传在姜夔三十岁的时候,在湖南结识了千岩老人萧德藻。萧极爱其才,认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于是妻之以侄女。

姜夔对这名女子却并无多少爱恋,从他生前不断游走大江南北,与妻子之间聚少离多可以看出,他对这名女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或许是因为感激千岩老人的提携,他才娶那名女子为妻,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姜夔对他的妻子全无情意,以至于他这样一位大词人,竟然鲜有诗词写到夫妻之情。

然而姜夔对原配无义,却另有意中之人,他与一名合肥女子的爱情故事便是令无数人羡慕,该女子与姜夔有过一段不可磨灭的恋情,这令姜夔回忆一生,然而女子却是青楼中人,沦落风尘。这又为这个爱情故事添上了一抹悲剧色彩,注定他与这名女子之间无法厮守终生,之后二人为何分离已不得而知,但是姜夔对这名女子的爱恋之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专门为此写过一首词,来凭吊他这段有始无终的感情。

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荫,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山下觅盈盈,美人不见,好花难寻。那小横陈的美人,在梦中荡漾着双桨,娇憨妩媚,让人心动不已。但缘起缘灭,本就是一个诉说不尽的话题。在一年春草重生的时候,他们永远分离。虽有哀痛,但也是轻谧的,好像他们当初的相遇一般。

从此天涯海角,年年月月,谁在为谁绽放,谁在为谁等待,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休提!

正文 第23章 男人卷·刘辰翁

刘辰翁生于1233年,乃南宋末年著名的爱国词人。他才华绝代、著作等身,不但自己写词,还兼做文学评论。可惜,面对衰亡的国家,他仍然无力挽回。宋亡后,他回乡隐居,再不出仕,是名正言顺、响当当的“爱国词人”。

青灯独卧思故国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天上人间。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西江月》

词中最令人唏嘘感慨的便是“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天上人间。”一句。

天上与人间,写尽了人生起伏,世事无常的模样。那个名叫刘辰翁,别号须溪的男子历经两朝,虽有亡国之恨,却身在新朝之中,他是对天上与人间,切身感悟极深。

宋元交替,战乱纷纷,动荡不安,就是刘辰翁生活的时代。在他出生的第三年开始,南宋愈加腐败无能,面对他国入侵无能为力。面对灾难,人人都在选择保命安家,只有他在面对国耻家恨时,慷慨而言:“济邸无后可恸,忠良残害可伤,风节不竞可憾。”何为风节?高堂之上的大宋皇帝不懂,位极人臣的贾似道不懂,在战火中惶恐的黎民不懂,只有须溪,他懂。这首短词作像极了刘辰翁的一生。上片写出七夕儿女狂欢的景象,下片写出词人为人世变换的悲哀。“天上低昂似旧”,但“却是天上人间”。

刘辰翁说“忠良残害可伤”这是针对贾似道而言,他说“风节不竞可憾”,是说给他自己来听的,这话虽说的铿锵有力,听在耳朵里却将有些人的心敲击得极不舒服。所以尽管须溪在殿试之上赢得了鲠直之名,却为权臣所不容,仕途几经坎坷,经历磨难不说,还几乎要将性命也丢掉。

可怜他有著作等身,有才华绝代,却是个福薄命薄之人。

当时南宋朝堂已然是乌烟瘴气,虽有些忠义之士钦佩于他的为人,相继倾力举荐他居史馆,希望能为他在南宋政坛上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他深知朝廷这个政府机构已成为一滩污泥,他不愿同流合污,也难容于权贵。为了独善其身,他谢绝好意,托辞亲友,回到山林隐居起来。

刘辰翁这个人光明磊落,孑然独立,骨子里透着桀骜与不逊的气息,不然他不会在朝堂之上就给当朝宰相贾似道难堪,他更不会拂去好友美意,情愿闲云野鹤,也不愿立足宫中委曲求全。

这个想要担当天下的男人,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却在天地之间的某个角落里得知了南宋覆灭的消息,本是想沉溺于桃花源中乐不思蜀,却没有料到桃园外的世界已经是无可奈何几重天了。刘辰翁发出了“我亦每饭不忘”的悲呼,这个曾经鄙夷一切,抛弃一切的男子,在所有人都做鸟兽散去的时候,他回到了原点,在最初离开的坐标上安然的守候了下来。怀着对故国的眷顾,对新朝满心鄙弃守候了下来。他和苏轼一样是个天才,但他的命途中却更多了些苦情戏份。比起苏轼人生的一起三落,刘辰翁却始终黯淡无光的在漫漫长路上蹒跚前行。须溪的词意凄婉更甚一筹恐怕便是源于自身的经历更为悲苦造成的。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这是刘辰翁在写《永遇乐》是所提的小序,时值恰逢南宋国都临安被攻陷,悲愤交加,他写下了这首词: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借李清照身世来抒亡国之苦,一句“江南无路,鹿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更是道出了自己比李清照更苦。南宋大地只剩下了岭南几个地区在殊死抵抗,早已是大势已去,难以维续。

哀莫大于心死,刘辰翁留不住分崩离析的大宋王朝,索性便只看风月,不看世事,不是因为改了性情,只是他怕触碰到心底难以愈合的亡国之痛,那一痛,可是会着实的令他震颤不已。

南宋消亡之后,他便发誓不再复出,既是不想为新朝出力,也是怀抱缅怀旧朝的心态,他甘居淡泊,专心著述。在他所做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他感伤身世,忧国忧民的情愫在充溢其中。

香雪碎团团。便会枝头带露餐。笑倒那人和五屑,金丹。不在仙人掌上盘。

千树等阑干。山崦朱门梦里残。花下主人都在此,谁看。天上人间一样寒。

《南乡子》

言短意长,音节短促而悲咽,情随声出,最后一句“谁看,天上人间一样寒。”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丰富的情感,在惨淡的诗意中,将词人对故国的眷顾之情喷薄而出,如同尘封多年的烈酒一样,浓烈四溢。

岁月悠悠,不亡待尽,所幸的是人间虽然风云变幻,但是天上却还依旧明月当头,心底哀伤在抬头望到一如既往的明月时,才可以稍稍得以缓解。至情至性恐怕也不过如此而已。同为南宋遗民的张孟浩曾为之深深感动,亲笔赋诗一首以赞扬须溪的不悔精神:“首阳饿夫甘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已。渊明头上漉酒巾,义熙以后为全人。”

高风亮节,不屈不饶,这是他赢得后人推崇的足够理由。

宋亡后,辰翁有一首写亡国之痛的《柳梢青·春感》,词云: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这首词,倾吐了诗人对故都汴京的怀念,对家人离散,自己处境凄凉的哀叹,“山中岁月,海上心情”,抒发了对南宋亡国后,那些南宋后人依然逃亡海上,励志复国的举动的钦佩之意。

南宋亡国,刘辰翁本人一直流亡,长期漂流在外.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后写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看起来也是悲悲切切,但比起须溪词中的“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似乎就少了一些悲凉。

辰翁之悲,实在是亡天下之悲。李煜的悲更多的是悲叹自己失去自由,沦落为阶下囚,两相比的话,便自有微意。辰翁刻过一枚印章,底上四个大字“三代人物”,这是他以古代高士自许的表现,真的是词如其人,言如其人,行如其人,表里如一,天下大丈夫真英雄者,刘辰翁可算其一。

一生冷眼旁观世事闲人,但骨子里的刘辰翁却是个伤心人,失国之痛对于他来说是伴随一生的隐患。刘辰翁于元成宗大德元年卒。头顶明月亮如白昼,撒下来一地的清辉。这样的男子只能说在红尘万里中,他算是斑斓一撇。

正文 第24章 男人卷·王沂孙

虽然也是生于南宋末年,但王沂孙的命运却与同代人大不一样。他因才华绝代而被元军拉去做了几天学官。结果从此便背负叛国的魔咒,误留才名变骂名,含恨千古。

西窗过雨,馀音更苦

北宋灭亡,南宋退居江南一隅却也最终难逃覆灭之路。

临安建都,宋室只求安居一角,却忘记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古训,宋朝开朝皇帝赵匡胤在剿灭其他皇室之时,恐怕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江山也会被他人悉数夺走。只是他作古多时,那亡国的哀痛有他的后人为他所担,那四起的狼烟他不会再看到,而有人却看的到,深切的感受的到那沁入骨髓的疼痛。

王沂孙改变不了外族铁骑兵临城下的局面,他亲身经历南宋覆国之变,那场巨变将一粒带有毒性的种子注入他心底深处,在之后的岁月里,慢慢开出妖艳但却弥散着氤氲毒气的花朵,每每毒发,他便疼得不可收拾,唯有写下诗词,将这毒暂时排遣出去。然而,那却是治标不治本,因为毒已入心,无药可解。如若他就此过完一生,倒也能落个忠贞之名,但却偏偏因为他才情过人,被元朝政府拉去做了几天学官,这下子可算是落下了个千古骂名,成为了失节的叛国贼。不似与他交往密切的张炎,周密等人,即保全了性命,又保住了名节。

南宋灭了,国家破了,家也没了,本来就苦,他又被担上了辱国的骂名,这下更是苦闷难以排解。所以,王沂孙的词更是隐晦难懂,在遣词造句的精心打造上将他内心的哀怨抒发而出。

一襟馀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齐天乐》

王沂孙所填之词虽大多悲苦,表达哀国伤思之意,风格与周邦彦却极为相似,都有含蓄深婉之情蕴含其中。一首《齐天乐》开篇点题,下笔不凡,首句“一襟馀恨宫魂断”,用“宫魂”二字点出题目,之后平接一句“年年翠阴庭树,”看似平淡无恙,其实直摄神魄,而这里头其实还有个典故。

相传齐国一名皇帝对他的皇后不好,导致了这名皇后幽怨而死,死后化作蝉飞上庭树枝头,声声低鸣,婉转凄凉,皇帝听后内心悔恨,故世名蝉女为齐女焉。齐女化身为蝉,利用哀啼来表达自己的哀思这令词读起来感伤万分。而词人引典据经,通过描写蝉所生活的庭树来表明自己所生活的环境,也是同样孤寂凄苦,东晋的陶渊明因为不满世事,躲进了东南山下,采桑种菊,写下了千古名句,还为世人所称颂。而王沂孙却只能将如山的隐痛藏于心底,抱着学官的官印于人前苦笑,空添余恨,落得满腹的辛酸委屈。

繁华终是要凋零入土,“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他作为前朝之人来做当朝官员必定为人所不容,更何况他自己也早已经万念俱灰,形容枯槁。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一块福地,是人间的富贵乡,但就算再多富贵,也难抵得上心中枯涩的前尘往事。

辞官归隐,王沂孙终于还是这样做了,早先的过错就随着他的消隐而逝去吧,毕竟一个朝代的消亡不能成为他为之陪葬的理由。他迟疑过,停留过,而今他决然离去也是需要勇气的,每个决定的背后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在他的眼中,那片废墟瓦砾上依然有着摄人心魄的美存在,那曾是他的故国,即使是亡了,他和那片土地也依然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连。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

秋去冬来,四季又过了一个轮回,曾经在树枝上长鸣的蝉虫也化作了空壳静寂下来,是谁说过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归来,此刻的王沂孙只想安然的躲在他的茅屋之中,“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掩面泣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于了断瓦残垣。”如同女子在禁锢的游园中,苍白消瘦死去一样,王沂孙虽是离开了那个桎梏着他自由的朝廷,但是就逃离到这荒郊碧野又有何用?

作为南宋遗民,他拖着病弱的身躯在宅院中独吟诗词,“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一阙未终,早已泪透衣襟,春光已逝,前尘如梦,漫山的残雪点点滴滴透着别离愁恨,那是遮也遮不住的思愁,盖也盖不住的沉痛。

山间清雨飘飞,像丝绸一般明亮细润,让人忍不住就爱到心头,提笔赋词一首,只为铭记半生前的那个江南故国。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

《庆春宫》

挥毫而就,那题词的宣纸晕成一片,漂着清香的墨迹洇出一朵朵墨灰色的骨朵,绽放出刺目的花朵,令他想起了过去的那些年,自己青年时期的抱负,曾经游历过的山水,曾经交往的友人,还有那故乡永远开不败的红莲和一如既往翠绿的西湖。思绪就好像是苍茫天地间飞过的孤雁,不合时宜地在王沂孙的记忆中划过一道抹也抹不掉的痕迹。

一首《庆春宫》就好似一场惊天回忆。上片从亡国开始写起,“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美人曼妙起舞,如烟似雪,可谓是妙手偶得之笔,将南宋糜烂的宫廷生活一语道出,也铺垫了因何遭致亡国的原因。下片继续陈述亡国后的宫女,并且将水仙花拟人化,采其貌而取其神,在《词学通论》中认为王沂孙的这首词是为当初的亡国嫔妃王清惠等人所做,对于这些亡国女子的咏叹和哀赞。

“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每每读到此句,总忍不住释卷细想,王沂孙的内心只怕是一直存在着某种无望的期待,虽然国家已亡,他自己也因为困顿的生活而“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但蹉跎的岁月中,他依然寂寞而且卑微的将这个小小的愿望绽放着,瑟瑟的隐逸在蒙古铁骑大军之下,黯然的开放着,等待着被人摘取。

直到临死时分,才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几度春风,几度飞花”都已不在了,哀愁令人衰老,早逝的王沂孙在悲苦心境中耗尽了一生的热情,原来生命有时和王朝一样短暂,在倏忽的等待中,就已草草结束了。

在他死后,一切也就都随之灰飞烟灭了,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出那片阴影,在他身后永远留下了“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的感悟,落进了厚厚的故纸堆里,也化作了一曲幽咽哀婉的悲歌飘荡在宋词的王国中,久久凝脂,馨香如故。

这个男人,命运将他放于掌心肆意颠覆,在命运的转伦里,大家谁都无法幸免,即便是坚韧如他,在沉默中担着别人对他背叛的冷嘲热讽,依然无声怨言的他,对于上苍的双手,也同样无能为力。情有余而力不尽,纵使独抱清高,也是心下凄楚。在历史黯淡的那个瞬间,谁又能看清那如同黑洞般的沉沦。

正文 第25章 男人卷·张炎

张炎是南宋著名词人,与蒋捷、王沂孙、周密并称“宋末四大家”。他本生于南宋末年名门望族,祖上为武将,世袭恩泽。可惜,历史螺丝的松动,让他的人生也起了剧烈的变化,一个世家公子也由此沦为孤独漂泊异客。张炎的词风因融合家国之感,身世之悲,故而显得浓烈而痛彻。

物是人非,事事只能休

临安(今日的杭州市),他和这个地方已经相处了太久的时间,从出生到如今,似乎漫长得有了一生的跨度。不过很快,他将远离此地并将再也无法回来,因为这里将不再属于他,永远不。忘记在何地看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是命运掌心卑微的尘埃,被任意的翻覆着。当时并未觉得如何,而今想来,却是心头一番苦涩。

张炎出于1248年(理宗年间),南宋名门望族。年少学识广博,整个家族世居临安,曾祖父张镃在临安南湖筑有名园。祖父张濡是南宋武将,世代享受朝廷恩泽。如果不是那场惊天变故,张炎只怕也是考取功名,娶妻生子,在朝为官度过一生。

但是命运的天平在一霎那间突然倾斜。元兵南下占领了临安之后,身为武将的祖父被捕获并遭残忍杀害,张家至此陷入了天塌地裂般的万劫不复之地。资产被抄查没收,家丁亲人大多罹难,唯独他逃了出来,孤身一人流落异乡。

有时候,活下来并不是最大的幸运,反而是沉重的负担。痛失家园,与亲人惨遭分离这都令张炎在人生正好的年纪承受了难以背负的重量。

辔摇衔铁,蹴踏平原雪。勇趁军声曾汗血,闲过升平时节。

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

《清平乐·平原放马》

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张炎心如针扎,血脉喷张。从世家子弟变为浪迹天涯的遗民,看着自己年华老去,却只能安于一隅闲散度日。对于任何一个来说,这都是沉痛哀婉的人生。如果南宋依旧存在于历史上的话,匹马戎装会是张炎的理想。如今,亡国仇家散恨,令张炎每日只能以“愁和恨”来填补人生的空白,度日如年。天道无常,就如同天涯尽头的春草野水一般,还未来得及鲜活,便已经随着世事的沧桑流转,而荒芜在了荒野之上。

想来张炎奔走出逃的时候,是没有想过还会重回故园的。虽然那里,曾经是他出生成长,有着满满记忆的地方。可是,多少个在外流浪的日夜,他却不愿也不敢再回到那里去看看。哪怕是在梦中,他也害怕重新面对飞来横祸的一霎那,害怕再次看到幸福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预兆的轰然倒塌。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之后,张炎再次回到临安,回到了他生活多年的旧居。

睹物思旧,他一腔悲楚无处宣泄,只能将胸膛中四处窜动的情感流于笔尖之下,写下了这首《长亭怨》: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习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

凄咽。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故地重游令张炎心中所感的除了悲痛便是悸动。站于门外久久徘徊的他,无法想象这十年的光阴会将当日的故园改变成何种模样。“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习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每每读到此处,便在眼前浮现出一名清瘦男子:他一袭青衫飘飘,却踟蹰于家门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远望去,花木依旧,流水仍然,但是当日的箫声早已不知何处去寻。十年的光阴,带走的不仅是旧园繁花似锦的岁月,还有张炎悲恸难寄的心绪。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是李清照在流亡之际曾写下的句子。彼时的李清照,已经五十多岁的高龄,天命之年本应万事看淡;她却哀伤地留下了这样的词,千古佳句,千古遗恨。此时的张炎,正是壮年。同女子比起来,往往更多了一份生硬的沉痛。走进故园,看到阔别了十年的景物,一切有些陌生,一切仍然熟悉。此时的感情大抵只能用“心折”两个字来形容了。

词中下片提到了分别场景,“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想来是张炎与所深交的一名妇人告别,因为上片也曾提到“环佩何处弄明月”,依据杜甫一首诗中的典故而来,意思大概是一名男子怀念他生死不明的妻子。

由此可见,张炎此番回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寻找一个令他深思多年的人。至于是否是他的妻子已经无从考究,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子定是令张炎“念”进了骨髓。不然。他不会强忍心中剧痛,非要赶到这里一探究竟。

翻阅史料,无法得知这名女子的真实身份。更令人疑惑的是,相聚几日之后,张炎在再度离开之后竟然选择了再次独行。如若这名女子是他所爱之人,为何他会忍心独自离去。如若这名女子只是与他相交甚浅,那他为何又会在词中提到,“同把鸳鸯亲结。”

前路坎坷,作为南宋遗民的张炎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这女子是他所爱之人,他又怎能忍心带她一同前往迷惘未知之路去受苦?相思再苦也可以忍受,如果看到心爱之人受到伤害,那才是痛彻心扉的大苦。不论如何,在与这个妇人度过几日欢快生活之后,张炎除了留下海誓山盟的誓言外,别无他法。他只能选择继续他的茫茫前路,何时能再回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独自一人的生活依然持续在张炎之后的岁月中,除了爱情无望之外,就连友情都拒绝了对这个才子的安抚。比如,吴文英的逝世对张炎来说就是打击甚大的。在那些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时,才真的会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

烟堤小舫,雨屋深灯,春衫惯染京尘。舞柳歌桃,心事暗恼东邻。浑疑夜窗梦蝶,到如今、犹宿花阴。待唤起,甚江蓠摇落,化作秋声。

回首曲终人远,黯消魂、忍看朵朵芳云。润笔空题,惆怅醉睡难醒。独怜水楼赋笔,有斜阳、还怕登临。愁未了,听残莺啼过柳阴。

《声声慢》

这首词为吊唁吴文英而做,故而由回忆起笔,连接现实,似真似幻,在词意中将张炎的思念贯穿始终,清人楼敬思评其:“一气卷舒,不可方物,信乎其为山中白云。”对张炎的这首词做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在平铺直叙中写尽了悲悼之情,深沉动人。

词由心生,在张炎的一生中,贯穿始终的便是亡国之恨和家破之仇,可惜他即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法将这个遗憾弥补。只能将遗恨化作词文,而自己抱憾终生了。壮志难酬,最难诉的是英雄寂寞的情怀。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儿这生最无悔的便是一腔拳拳报国红心。最遗憾的则是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门。

可惜往事如风,将过往的哀苦如同飞雪一般尽数吹落,散落崖底。人生没有太多回转的余地。所以,在西湖淡然的烟雨重楼中,至今仿佛仍能依稀看到:那个形容消瘦的男子,青衫翩翩,立于亭台楼阁之中。

正文 第26章 男人卷·夏元鼎

夏元鼎生于公元1201年前后,具体生卒年皆不详。自云曾受仙人指点,修习阴阳五行及炼丹之术。最为后世称奇的诗句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破铁鞋不如随遇而安

佛教的流传甚广,在传入中国后有许多的传说留下,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唐三藏取经。佛教在中国的历史十分悠久,虽然经历了不断的兴衰,但兴盛之架势依然有增无减,在唐朝后期对佛教的沉重打击之后,到了宋朝,佛教与儒学和本土的道教相互融合,形成了新的一种思想,在之后的朝代中不断延伸,渗透。苏轼在《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的这首诗歌中写道过:“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

在居于江南的宋王朝,佛教的淡泊宁静之感令许多人甚感安慰,在当时市井发达,商业繁荣,佛教能给人们带来与凡尘俗世不一样的感觉,因此佛教在宋朝能得以广泛的传播也不足为奇。所以,寺庙修建甚多。当然,这点除了是因为人们思想上的信仰之外,还要得益于文人们的推广。好比苏轼来说,苏轼的前半生官场起伏,而后半生则是与佛结缘,终日参悟佛法,与人讨论,而在宋朝像苏轼这样的文人士大夫并不在少数。所以,对于佛法的参悟与推广已经成为了当时的一种社会风气和时代风尚。在那个时代,人们通过学习佛理可以了解到。其实寰宇如此之大,并非仅仅是天地君亲师而已,还有更多他们所无法领会到的领域。

这就促使了当时的许多人对佛法产生了兴趣,而夏元鼎则是其中之一。他字宗禹,是南宋时期永嘉地区的人,关于他的生平资料十分之少,只有从一些零星的文献上可以考究到夏元鼎爱好旅游,而且还偶遇仙人,为他传授炼丹采药的秘籍。夏元鼎之后才自号为云峰散人,西城真人。他一生强调自身修炼,属南宗清修派。这就是关于夏元鼎的一生。

细说这些,是为了能更好的理解夏元鼎后来的思想观念,有时候知晓一个人的经历生平,才能了解这个人的心思如何。有些事情,知晓前因才得后果,作为历史的寻踪者,我们也只能是将其一切都探究清楚。元鼎能词,著有蓬莱鼓吹一卷,书中所写,大多是和佛法有关。对于夏元鼎而言,作词并非为了是名留青史,成为千古文人骚客,他更多是为了记录他自己在清修之中的思想和论证。

天上神仙路。问谁能、超凡入圣,平虚交付。三岛十洲无限景,稳驾鸾舆鹤驭。更驯伏、木龙金虎。造化小儿真剧戏,炼阳精、要戴乾为父。须定力,似愚鲁。

三旬一遇交乌兔。便丹成、天长地久,桑田变否。四象五行攒簇处,全藉黄婆真土。无私授、人多胡做。堪叹红尘声利客,向花朝月夕寻妆妇。应不解,乘槎去。

《贺新郎》夏元鼎

而今在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大力推行下,人们对“长生不老”的追寻已经没有当年的热情了。但在夏元鼎所处的时代,因为对未来和时空的不甚了解,人们所能解释万事万物的也只有唯心而论了,夏元鼎自然无法走出历史那个时代狭小的时空。在他寻师问道期间,所得来的理论到也是章剖句析,皆有灼见。

南宋学者真德秀和他交往密切,称夏元鼎所著“读之使人焕然无疑”。夏元鼎的词中多讲述的是强调自身修炼丹法,他主张三教合一,认为炼丹是修行的一大要事,但同时,夏元鼎也认为修炼不可强求,不能操之过急,不然会适得其反,“堪叹红尘声利客,向花朝月夕寻妆妇。应不解,乘槎去。”

词尾以这句结束,表明在夏元鼎的修炼过程中,他所看重的并不单单是那成道的结果,还有修行过程,夏元鼎曾写过一首七言绝句。

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便是他辗转学道的真实感受,夏元鼎的思想也可以从这首诗中窥探出个一二,他认为根本不必要执著于书本之上,而是要放眼世界,这样才不会走入歧途,或背离真相,而且一直的执着对修炼也未必就是有着好的效果,反而在适当的时候放弃才是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夏元鼎一生词作颇多,但所表达的中心思想也不过是这首七言绝句中所说的那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夏元鼎看来,悟道之处正在于此,不必执着,风景就在那人生的一转弯处露出春芽。这浅显的情感隐藏在夏元鼎朴实无华的笔锋之下,在他的笔尖流淌成了一首一首读之有味的诗词。夏元鼎毫不造作,就如同他寻师问道一般,在无华的光景间就流露出了真性情。这份性情从夏元鼎身上流淌而出,却不知道感染了多少后来人。

夏元鼎纯真勇敢,他就好像是孩子一般在执着的追寻着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又如同孩子一般并不是为了得到而得到,所以他最后可以再山巅之处看到云层之后的真相,那是他寻求的。

天下江山,无如甘露,多景楼前。有谪仙公子,依山傍水,结茅筑圃,花竹森然。四季风光,一生乐事,真个壶中别有天。亭台巧,一琴一鹤,泥絮心田。

不须块坐参禅。也不要区区学挂冠。但对境无心,山林钟鼎,流行坎止,闹里偷闲。向上玄关,南辰北斗,昼夜璇玑炼火还。分明见,本来面目,不是游魂。

《沁园春》夏元鼎

所以,夏元鼎的词中多带有仙迹仙踪,读他的词就好像在山顶之上吹着清冷的微风,令人神清气爽,但又刺骨而寒。“南辰北斗,昼夜璇玑炼火还。分明见,本来面目,不是游魂。”但再读下去,又是好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般,人生的奇妙在夏元鼎的词中一览无遗,没有任何缘由,也不需要什么借口,只是信步走过一生。在夏元鼎的词中,人生便永远都是这样的无忧无畏。

虽然怡然自得并不是始于夏元鼎而创,前人也有这样淡泊清疏的词句,但是,夏元鼎却是能将这份情愫入木三分的描写出来,因为这是他一生所悟出的道理——人生亦长,人生亦短。夏元鼎借着四季风光来写人生应当如何对待:其实寻道不需要专门的坐禅,也不需要专门的挂冠,只要心中有道,心中有佛,便是一生流连四方,也最终是身处佛道之中。这便是夏元鼎的人生哲学,他睿智地看到了人生的关键所在,便是随缘而安。

要识刀圭诀,一味水银铅。驴名马字,九三四八万千般。愚底转生分别,刬地唤爷作父,荆棘满心田。去道日以远,至老昧蹄筌。

譬如人,归故国,上轻帆。顺风得路,夜里也行船。岂问经州过县,管取投明须到,舟子自能牵。悟道亦如此,半句不相干。

《水调歌头》

人生长路,很多时候都由不得我们自己来选择。执著还是虚妄,完全在人的信念之间。不过,话虽如此,但命运并不是决定一个人人生路方向的最终裁定者。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决定最后方向的还是自己。虽然讲求随缘而安,但这所谓的缘分,也是要靠自己来争取到手,不是从天而降的。所以,只能说,人各有志,虚妄淡然,皆是表象。

正如夏元鼎词中所言“舟子自能牵,悟道亦如此”,世事漫随流水,风吹船动,船走人随。人间之事,如同飘入掌心的水滴,倏忽而至又倏忽而逝。抓不住影踪,不如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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