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寻美者之“今宵别梦寒”》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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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海棠/演播：白海棠/版权所有
从“美人鱼”的说明会回来，庄晓梦上班时有那么点心不在焉，不知为何，脑海中总是浮现十年前的化妆品商行，以及后来开的美容院，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却没个合适的对象交流。在“瑞美时”这一年多，发现不少问题，与她当初入职时看到的景象大相径庭。师傅吴欣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况且又是医疗出身，谈生活美容恐怕没有共同语言；何碧妍倒算“生美”出身，但以她的“双商”跟晓梦根本不在同一频道。庄晓梦迫切想与人探讨问题，接诊咨询时难免走了神，让沈倩又一次抓到错处。
“庄晓梦你能不能少给我找点麻烦啊？”何碧妍没敲门就闯进来，鼻子吸溜着，似乎在感冒。
“怎么了何主任？”晓梦也未起身，她不想另类地对何碧妍表示尊敬，这样与部门同事显得很不合群。
“这个顾客有糖尿病，代谢障碍，术后愈合不好，现在到客服部投诉呢。你咋不问明白？上次化验的事才没几天，这又来一个，吃一堑不长一智啊？老让我ca pigu。”何碧妍将病历拍到庄晓梦桌上。
庄晓梦一时语塞，翻看病历，想回忆顾客的特征，但怎么也想不起。“何主任，我每天接待量也不小，没法凭记忆找证据，顾客还在客服部吗？我去当面问问吧。”
她说完便上楼去找徐晴，何碧妍跟在身后嘟囔一句：“别仗着有几分姿色总跟领导抛媚眼儿，能混到今天的谁都不好惹，小心点儿。”晓梦听见这话真有些肝火，本欲转身回敬她几句，又按住胸口抑制住这种冲动。心想：跟这种糊涂人计较什么呢？师傅常劝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以守为攻，况且脚跟还没站稳，先搅进浑水里没什么好处，算了。
徐晴的客服部办公室比咨询室还小，是从营销部下辖的“品牌组”办公室间壁出来的，一整面隔人不隔音的玻璃墙将几位“平面设计”、“策划”、“文案”与徐晴的办公桌划分开。坐在徐晴对面的顾客喋喋不休投诉了半个小时，玻璃那面的“文案”早不乐意了，频频传来咳嗽声抗议。
徐晴手拿指甲钳，递给顾客一枚锉刀，俩人边做美甲边聊天，搞得像“闺蜜下午茶”。庄晓梦敲敲开着的门道：“徐主管，我来看一下哪位顾客投诉。”那顾客应声回头，眼睑上的缝合线勾勒出深重的肉色疤痕，显然是未愈合。顾客开口道：“咋办？给我个说法，先退款，另加赔偿呗。”庄晓梦说：“您先别急，请问您是否有糖尿病史？在我院做了血糖化验吗？”
“有糖尿病不能做手术啊？你也没跟我说呀？你说了我能做吗对不对？”
“您的病历上没有病史记录，术前签字和手印都在这，您是叫南风吧？年龄31岁，身份证号码也有……”
“这还用你重念一遍啊？别耽误时间，你们这位主管都说了，我这疤肯定得落下，少废话，赶紧退款赔偿。”
何碧妍瞪一眼徐晴，心说你是哪伙儿的，是不是缺心眼儿。
庄晓梦想跟顾客说：您隐瞒病史是有责任的。但这无疑会将纠纷扯起皮，当时自己很可能因疏忽没做详细调查，而且顾客没化验血糖做了手术，属于咨询师漏掉的环节，她此刻是懊恼的，于是一咬牙道：“您跟我来吧。何主任，我去填个退款申请，麻烦您签字。”
顾客的手术费用6000，按协议退款70%，顾客还嚷嚷全额退，晓梦答应自掏30%。
“还要赔偿？你也答应私了吗？这一例退款你月底奖金就泡汤了，再赔偿，你不是白忙一个月呀？”午餐时，吴欣替晓梦抱屈。
“师傅，这事我说不清，也不想纠缠，快点处理完我才可以把精力放在后面的工作上，扣奖金我也认，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这顾客退款你拍照了吗？给我看看。”
庄晓梦拿出手机，翻出当时自己拍的照片给师傅看。“这也不严重啊？再过俩月还能愈合不少，干嘛急着给她退款？”吴欣问。
“我有点累了。”晓梦推开餐盘，饭菜几乎没动。然后挽起师傅的手臂起身走出餐厅。两人又去后院散步，吴欣说：“没胃口呀？这几天遇上什么事了？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儿。”
“师傅，你听说过‘美人鱼’公司吗？”晓梦还是忍不住抛出话题。
“听说过。何碧妍没事爱八卦，给我们讲过好几次，吹得神乎其神的。怎么你也了解？”
“你怎么看这家公司？还有老板陈征雁？”晓梦追问道。
“晓梦，我觉得你从‘生美’转过来的，但一点不像那帮人。说实话我对她们没啥好印象，太能忽悠了。我们做医疗的可不能那么干，上有国家卫生部，下有地方卫生局监管，医生的道德底线也高啊；你再看何碧妍，讲话不经大脑，出了事，比谁都躲得快，净玩嘴皮子、拍马屁，领导也吃这套。我说这些你别多心啊！真的，你不像。”
庄晓梦笑笑，说怎么会呢。吴欣的评论在晓梦心中有一定份量，但她并不笃信，毕竟自己经历多年的“生美”行业发展，缺点是不少，但其优势也显而易见。
比如医美机构的客户复购率低，就是一大弊病，或许在医院经营者看来不足挂齿，但正是他们指缝中流沙一样的客群，给陈征雁吃个饱，并且牢牢粘住了。
陈征雁是一个在市场中建立商品标准的人，她从不是个追随者。与其说大众选择产品是从自我审美角度出发，还不如说是市场供应方建立一个美的标准，营造出消费的氛围，真正做到不仅是围绕市场需求，而总是先想到开发市场需求，创造市场需求，这岂不是更高一筹吗？
回想这十年来，陈征雁的每一步都走在美容行业的前沿，她是一个拓荒者，是一个美容界的“发明家”，经过一千次实验的失败，去博取第一千零一次的成功。她把嘲讽和非议甩在背后，用“我行我素”面对一切敌或友，即使前路荆棘密布，也踏着鲜血走向远方，在她眼中对与错都不重要，不是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么？
庄晓梦跟吴欣的探讨达不到目的，反而刺激到自己强大的好奇心，遂决定九月赴上海“深挖一锹”。一个善于思辨的人，正朝着卓越的从业者方向行进。
同时她想到刘国良，想他一定也对“美人鱼”的模式嗤之以鼻，但他毕竟比吴欣段位高，或许反对的论据不同，了解一下，未尝不是有趣的调查。庄晓梦晚上给刘国良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家里摆弄自己开发、订制的手术器械。这些不锈钢“凿子”、“钩子”、“扳子”、“钳子”，相当于美发大师的美发工具或星级厨师的刀具，他最了解怎样使用得心应手，每一件订制器械都有与众不同的改制处，甚至镌刻着“刘国良”的大名，这不仅是限量，而且是绝版。他在电话里借机炫耀，并承诺有机会一定带过来给庄晓梦一饱眼福。晓梦在电话线另一端偷笑。问到对“美人鱼”模式的看法，刘国良立时严肃批评，不过他的角度是技术派，而不像吴欣那样感性罢了。
“刘一刀”同志出身医学院名门，在公立医院临床二十载，一路顺风顺水，求本务实，不知“江湖”为何物。他岂能把一个小小的“美人鱼”放在眼里？究其更深层的原因，是一个靠手术刀吃饭的医生，对非手术整形存在天生的抗拒，他习惯性的思维不允许他向低技术含量低头。好比一个使用传统榫卯工艺的木匠会鄙视使用汽钉枪制作板式家具的工人。尽管时代在变革，他们内心的价值体系依旧执拗。 “刘一刀”当得起“匠心”二字。所以他的批评反对并不使晓梦难过，相反，她认真吸取其理论精髓，只是去除一些相对保守的对市场的看法罢了。
庄晓梦放下电话，又问晓寒，晓寒也讲了几条自己的理由，无非是站在“学院派”的角度，对刘国良的理论做了补充。“我明天问问裴院长吧，说不定他有不同意见。”
裴东旭的回复果然有不同看法：“美人鱼”这种模式在中国应该行得通。由于整形行业早晚会由卖方市场转变为买方市场，谁现在占据终端消费群体，谁就是赢家，而终端消费群体与卖方之间，是存在中介的，就像现在的韩国市场，不是有众多的中介把顾客从中国带到韩国而赚取利润吗？只不过“美人鱼”把中介换成了美容院，而陈征雁自己在代替韩国整形医院的角色。她的野心连裴东旭都看出来了。这个庞大的消费群体是块巨型奶油蛋糕，不想分一块的才是傻子，谁能吃到算谁的本事。
“但是我问了余欢，他觉得‘美人鱼’不太靠谱。”晓寒说。
“余欢？我可有日子没见着他了。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哎呀，这事你甭操心。我是想提醒你，陈征雁的出身别人不了解，咱们还不了解吗？她现在是‘圈地’心切，对自己大炒作大包装。你想想，只要她亲自上手做注射，只要是在非门诊地点，就是非法，她没有医师证，将来指不定捅出什么娄子来。”
“再有，你跟我讲过，你们院那个最高冷的‘白天鹅’，自己都有主诊医师证的，明明可以自己开诊所，为什么还要打工？这行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我倒不认为一个有资质的医生就一定要自己开诊所，经营和技术本就是两码事。再说，很多技术过硬的医生没有‘主诊医师’证，不代表没有稳定的客群，要知道那个证书国家已经多年没开考了，不开考，让大家怎么考呢？一张证憋倒一群英雄啊！”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激烈讨论，但是说到这里，谁也没有往下想，往远想。大概晓寒还太稚嫩，对于那张证书，她还没产生征服欲，对于自己开诊所这件事，就更没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她现在满脑子是两个人的影子在较量——一个“竹马”、一个“欧巴”。当温饱问题解决后，更高级的需求就会产生，情感问题尤其成为困扰，对一个单纯年轻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困扰。
征询意见并没有改变庄晓梦赴上海的决定，她把国庆节的假期换到九月末，带着诸多疑问踏上外滩“寻美”之旅。
九月末的上海，温度宜人，空气里夹杂着“法国梧桐”诗意的气味，间或有一、二枚掉落的叶片被捧在手里，脉络清晰，记载着这座城市的百年沧桑。庄晓梦特地在淮海路来回走了两遍，仰头去捕捉一丝江南记忆。这里已经非常靠近家乡，离乡十二年，即使近在咫尺，还是没有勇气回去，或许，还不够久，不足以抹平所有伤痕吧。
陈征雁选择在上海开创事业是明智的。从老上海的“十里洋场”，到21世纪的国际化大都市，这里无不是“小资”文化的圣地、时尚传播的渡口。如果说广州是美容业的源流、生产基地，那么上海就是美业的大舞台，于是陈征雁在这舞台上尽情地表演，将她的商业头脑和表演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配合她表演的，还有一群“明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港台明星，许多都是“三级片”出身，现在年纪过大，大陆市场也无容身之地。但他们“物美价廉”，并深受大陆中老年妇女的喜爱，自然是美容院客群的“偶像”。“美人鱼”很会做包装，一场“明星会”花费不多，足可以让一个当年“叱咤风云”的男明星与那些阿姨们狂欢了。只要明星唱几首怀旧情歌，讲几句腻人（违心）的恭维话，再肯牺牲点“色相”——比如，让阿姨们吻上一脸的唇印；让阿姨们摸摸还算饱满的胸肌；堆着热情的笑容与阿姨们搂在一起合影，那么会议高潮时刻，阿姨们刷卡买单便会掀起一场比赛。一场“明星会”下来，巨款流水一样打进“美人鱼”的账户，不出一周，现金分账到美容院老板卡里，换成顾客期望的，像陈征雁那样的“天使脸蛋儿，魔鬼身材”。
短短一天的时间，庄晓梦感到震撼。她震撼于陈征雁的大胆，震撼于顾客们的“无知无畏”，也震撼于“市场主导一切”的时代来得如此迅猛，恐怕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就被无情地淘汰了。
“晓梦啊，我们又见面了，真挺想你的呀。”
陈征雁又忙到深夜，在庄晓梦去机场前抽出一点时间，拉着她的手，深情而诚挚地说：“我又要唠叨你一次了，亲爱的晓梦。你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真的应该跟我一起开创一番事业。还记得我十年前跟你讲过吗？你是一只凤凰，不要总是呆在鸡窝里！这次你也亲眼见证我创造的奇迹了，告诉你，它还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自己人就要有福同享的呀，这么棒的事业，我必须想着你的呀！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她的方言已经不那么明显，加入上海口音进去。微笑起来，一双超大的眼睛带动假睫毛，扑闪着小翅膀，讲话的时候不大张口，像嘴里含着东西，别人以为是上海女人的腔调，但庄晓梦知道是刚注射不久的肉毒素使她表情发僵。再看她身着露肩小黑裙，盘起优雅的“公主头”，胸前的“H”字母项链亮闪闪地招摇，的确比前几年更年轻、更有气质，甚至比照片要低调却不失奢华高贵。
“亲爱的雁姐，真的感谢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和厚爱。我现在的工作刚刚起步，专业度还不够，我想再多历练一下。你的期望那么高，我怕我能力达不到，会拖你的后腿，况且我相信，不论有没有我的加入，你都一定会有更大发展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话说到这里，要满得溢出来了。陈征雁只好微笑着拥抱庄晓梦，她们彼此知道，早已走上分岔路，很难汇合在一起，还是遥相祝福的好。
飞机即将起飞，庄晓梦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陈征雁的“一路平安，多珍重！”；另一条是刘国良的“请将航班信息发给我，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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