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启三年,七月十四,坤宁宫。
早朝在卯时一刻,陛下每日卯时起,身为他的皇后,我有服侍之责,故而还需再早起一刻。
旧年梅树雪水洗脸,抹上凝颜膏,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梳妆毕,只见镜中人容色倾城,天仙之貌,恰好卯时正,陛下醒来。
我起身服侍陛下更衣。
“洛儿,今日是你生辰,怎么不多睡会儿,宫女来服侍也是一样。”
闻言,我笑容微滞,心中冰凉。
未待陛下有所察觉,我已恢复如初,笑容端庄得体。
“这是臣妾职责所在,臣妾亦情愿如此。”
“陛下该称呼臣妾为皇后才是。”
“皇后一定要如此守礼吗?此处没有外人,既无言官也无起居郎,朕与皇后的私房话不会有外人知晓。”
陛下神色温润,极轻地叹息一声,略微无奈。
“臣妾只是习惯了做陛下的皇后。”
眼看时辰到了,陛下未在此事上多说,临走之前,握了握我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而我的手寒凉如霜。
“朕今日会早些回来,陪皇后过生辰。”
我盈盈一笑,面露温柔,眼底深处一片漠然。
这生辰,本就不是我的,我厌恶每年的今日。
可陛下政务繁忙,却年年抽出时间与我共庆生辰,这心意,我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陛下越是体贴,我越是怨。
陛下其实根本没有真正为我庆一次生辰。
2
中秋宴会上,又有官员上书选秀,连祖宗家法都搬出来了,无奈之下,陛下只得同意。
纵是天子,也有无可奈何之时。
皇室已无他人,需早早有一继承人稳定国本。
他将选秀一事交给了我操办。
“委屈皇后了。”
“不委屈,陛下待臣妾已经很好了。”
这话我说得真心实意。
即使朝臣不请命,我也有此打算。
两年太子妃,三年皇后,五年独宠,陛下与我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朝野上下,人人羡慕。
只是我一直无所出,未能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百官积怨已久,不时有上奏请废后的折子。
我自知身体受损,难以有孕,为今之计,能为陛下做的,便是纳妃,广开后宫,盼望早日有皇嗣降生。
“皇后放心,无论皇嗣的生母是谁,朕都会将他交给皇后抚养。”
陛下为我谋划至此,我又岂能辜负他。
3
大选后,宫中添了十位后妃。
家世自是不低,只是容貌普通,不过中人之姿。
落选之家对我积怨颇深,久而久之,流言蜚语满天流窜。
无外乎说我善妒,有意挑选貌丑不至惑君者入宫,维持自己的独宠地位。
我确是有意如此。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秋水为眸,白玉为肤,皓齿朱唇,月容绮貌。
世人皆以为,陛下爱我,不过是爱我美丽的皮相。
若非陛下勤政爱民,温和清正,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恐怕我已成为堪比褒姒妲己的祸国妖后。
我自然是爱我这张脸的,没有它,我如何能嫁给陛下,成为他的妻。
世人皆爱美,喜欢赏心悦目的美好事物。
美景,美人。
4
这年冬天,苗疆公主前来联姻,即将入宫为妃。
大殿之上,公主一袭红衣,白纱覆面,鼓声起,步流转,一支剑舞,如蝴蝶蹁跹,又不失英气,博得满堂喝彩。
面纱之下,是一张不逊色于我的脸,眼波潋滟,明艳动人,摄人心魄。
我转眼望去,陛下微微失神,其后平静如水,再未多看一眼。
我心里却涌上了不安,尘封已久的阴毒再次弥漫。
一月后,公主毁了脸。
陛下让我查清此事。
然而我告诉陛下,这只是一场意外,到最后,没有查出凶手是谁。
陛下信了。
陛下着宫人送了药材安慰公主后,便不再过问。
我说了谎。
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的意外是人为的,幕后凶手便是我。
在这个宫里,我怎么能允许有人拥有同我一样出众的容貌。
各有千秋也不行。
美丽是原罪。
不要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她生得太美了。
5
近来我时常感觉脸上发痒,还起红斑。
宣了太医来看,没看出什么问题,日日吃药,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凝颜膏快用完了,我需找到神秘人,可几次联络,都没有结果。
没有凝颜膏,我的脸便会溃烂,心中恐慌一日胜过一日。
苗疆公主第一次主动来见我,她拿出了凝颜膏,却不肯给我,还讥讽我丑无盐。
我别无他法,动了杀心。
陛下忽然来了,目睹我掐人脖子状若疯癫的样子,满眼不可置信。
我在他心中,一直是温婉贤淑的,如今却是疯妇模样。
“他爱的,无非是你的脸,皇后,你敢把你本来的样子让陛下看吗?”
公主阴毒地笑了起来。
陛下脸色剧变,倒退几步。
他的反常让我察觉到了什么。
我的脸好痛,痛到快要烂掉。
跌跌撞撞去寻镜子,伴随我多年的胎记再次出现,脸上生疮,脓水长流,比从前丑上十倍不止。
陛下落荒而逃。
原来他和世人没有什么区别。
怕我丑陋的脸。
6
陛下依旧日日来我宫中,却不再见我,更不说同榻而眠。
外人眼中,我依旧独占君宠。
他曾试着接受,可无法抑制本能反应。
只因我现在这张脸实在太丑。
他心中有我,却勉强不了自己同我亲近,只能给我皇后的尊荣和体面。
祭天大典上,风吹落了我的面纱,丑态尽显。
百官请命废后。
有人陈列罪状,指责我无德无能,善妒阴毒,害死亲人。
我捡起罪状看了看。
桩桩件件,竟都是我做过的。
7
长平十年七月十四,丞相府喜得千金。
可世人不知,丞相夫人腹中乃是双胎,七月十五,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前者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洛琬。
后者便是我,洛无。
无,便是没有,显然洛家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女儿。
民间传说,出生在鬼节的婴孩乃是大不详之人,加之我容貌丑陋,脸上天生有胎记,盘踞了半张脸,叫人看一眼,都恶心作呕,因此家族视我为耻,从未公开我的身份。
自小我便被送到别院,除了一个哑仆照顾起居,再没有见过洛家任何人。
洛家只有一个女儿,才貌双全,名动京城。
而我从未被承认,大约我能活着,在父母看来,已是对我最大的仁慈。
我知自己貌丑,唯恐吓到人,白日里不敢出门,唯有夜晚才敢出门闲逛。
那日夜晚,因暴雨突至,我匆匆回去,在门前捡到一男子。
我救了他。
男子容颜如玉,气度非凡,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可惜他伤了眼睛,目不能视。
我留他住了三月,朝夕相对。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我们相爱了。
尔后有人找来,他必须得离开,临别时,我与他交换了信物,将自幼佩戴的玉给了他,他亦赠我以发簪。
他许诺我定会回来娶我。
我信了。
可我先等来的不是和心上人的重逢,而是家族的算计。
我猜到他身份尊贵,却未料到他竟是太子。
我不知洛家是如何得知我与他的过往,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母,他们抢走了我的发簪,将本属于我的婚事抢去给了姐姐。
“没想到你竟然救了太子,也不枉生养你一场。”
“面目可憎,八字大凶,我洛家忠心为国,怎能将你许给太子,只有琬琬才配得上太子。”
我那父母高高在上,嘴脸丑陋。
我那姐姐视若无睹,理所当然。
我不甘。
一母同胞,凭什么她的命那么好,家人宠爱,美名在外,是世家贵女。
而我低贱如浮萍,如今连我的夫君也要抢去。
8
我与一神秘人做了交易。
我与姐姐交换了脸。
除了脸,我和她并无区别,这便是双生子的妙处,因而顺利地取代了她。
我有了她美丽的容貌,将她毒哑,李代桃僵。
自此,改变了我的命。
父母宠爱的,是我。
嫁给太子的,也是我。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我怀着爱意嫁给了他。
他不知我为了嫁他经历多少艰辛,可我甘之如饴。
他曾说过不会因我貌丑而负心,但满腔爱意终会有消磨殆尽的时候。
他是太子,将来还会是天子,受万民景仰,他的妻妾都会是才貌双全的名门贵女。
若我不取代亲姐,便没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我自己都厌弃自己的脸,可美丽的皮囊太多,我赌不起。
何况,是洛家逼我的。
他们要骗他,要夺走我的夫君,我怎能坐以待毙,任他们磋磨。
母亲病重之时,我出宫见她,告诉她我并不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她起初不信,后来竟疯魔致死。
父亲被参贪污,证据齐全,念他年老,陛下将他流放,途中为山贼所杀。
姐姐在别院过了三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受不得苦,三九寒冬,投湖自尽。
至此,我再无至亲。
可我心中无比畅意。
昔日之辱,终于如数奉还。
而我,同陛下恩爱一日更胜一日,眼里再容不得一粒沙子,姿色稍好些的宫女都成了我的刀下亡魂,取处子之血滋润容颜。
9
铁证如山,陛下仍要保我。
朝臣痛斥我为妖佞,请来天师做法。
重伤之际,是陛下挡在了我面前。
“我知道的,分别的前一天,我的眼睛好了。”
我从未想过陛下竟然早已见过,呆愣在原地。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是因为你是你,无论美丑都喜欢。”
“我该早些阻止你的,不该让你一错再错。”
不止洛家,几年来宫女也成了我滋养肌肤的养料。
陛下竟容忍我至此,生平第一次,我无法承载他的心意。
“用我帝王之身,代妻偿还一世罪孽。”
“你还没告诉我名字,真正的名字。”
“洛无,我叫洛无。”
“阿无。”
陛下眸中笑意绽开,在我怀中安然离世。
无,便是没有。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可我有陛下对我的爱。
他死,我怎能独活。
一刀封喉,追随而去。
10
《周史》记载:“天启四年,祭天大典明帝执意袒护妖后洛氏,重伤不愈而崩,至此大周皇室已无血脉,妖后殉葬。一月后,苗疆蛮人攻入京城,城破,国亡。”
「完」
作者:眉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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