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情多滥觞，生命无玄机-“女冠”诗人鱼玄机的悲情一生

唐朝才女鱼玄机的结局令人不胜唏嘘。佳人多情无爱，才子风流之罪。痛惜才女不年，哀叹风情消逝。看看天妒红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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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女诗人

大唐称盛世并不为虚，其时“诗才辈出”就盛于前朝后世。不但称雄诗坛的须眉俯拾即是，巾帼女诗人也脱颖而出，在诗艺海洋里一浪逐一浪。鱼玄机就是其中一位。

鱼玄机，原名幼微，字慧兰，“玄机”是其出家后的道号。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生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其父饱读诗书，却与功名无缘满腹文章不能用来治国平天下，却言传身教影响到子女。她幼年得父亲调教，5岁能诵诗数百，7岁开始写诗，十一二岁时，习作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用现代语言来说，是“诗童”。

传闻她九岁那年曾经遇到杜牧，吟诗求教。她写的是:

春风送桃李，遮地尽落英。

好花人人爱，宜看不宜攀。

杜牧赞赏她小小年纪有如此诗才，为她改诗为:

风送桃和李，落英飞满天。

好花谁不爱，且自惜华年。

要是真有此事，待《全唐诗》同时录有两人的诗歌后，这应该是文坛佳话了。

杜牧(803--852年)，字牧之。虽然进士及第后一直在地方(江西、淮南、宣州、黄州、池州、睦州、湖州等)任职，但晚年“拜考功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而回到长安。照这个推算(鱼玄机一直生活在长安，九岁应该是851年)，改诗一说未必不可能。纵然承认只是传闻，“借杜牧的文名言说鱼玄机的诗才”已可看出她少时确有“诗童”的芳名远播。

后人通过鱼玄机的画像、诗文等关于她的描述还有:“豪放浪漫”、“姿色倾国，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风流绝世，狐媚多情，且能诗善韵”等。这些未必可信，加与鱼玄机身上似乎也不为过。

《北梦琐言》说她“自是纵怀，乃娼妇也”。这话很值得多想，如果“怀”是指女人的身体，那确实可顺延下去叫她“倡妇”，不就是自己放纵自己嘛。

在那时候，女人在自家屋檐下“自是纵怀”尚不可以，更何况鱼玄机并不是跟自己的丈夫?但如果“怀”是指胸中那无穷尽的才思，充溢的性情，鱼玄机的“自是纵怀”不过是试图与盛世男诗人们比肩的张扬或叛逆而已，应该说“乃风流也”——恰是她作为女诗人的证明。

同时还需要澄清的是:后人多将鱼玄机与薛涛、苏小小等并列为名妓，实则不然。她纵然真是绝色倾城，事实上也交了不少“男朋友”，但从未进过青楼，并非妓女。充其量，她不过是古代一个高级的交际花，真正身份则是女道士。

总之，鱼玄机的故事并不见于正史，只在《北梦琐言》、《唐才子传》里有零星记载。从那些散碎的文字中，只能查看到有关她的一点蛛丝马迹而已。

皇甫枚所作《三水小牍》，对她的出众才貌、工于诗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色既倾国，思乃人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

前人评她诗，其诗婉倩悲凄，有风人之调，“幽柔融雅，有足悲焉。”清代李福称赞她的诗:“叶叶生香，行行带韵。”既然是大唐盛世的女诗人，我们就在其诗作中寻访她的芳影。

花落钓人头

在鱼玄机现存的诗中，写给温庭筠的不少。将它们连贯起来可以成个故事。

温庭筠曾专程寻访过鱼玄机。理由当然很明了，那就是大文豪对芳名远播的“诗童”好奇。既然因缘对“诗童”的好奇而来，自然就应以吟诗为主题。

温庭筠以“江边柳”(也称“临江树”)为题，要求鱼玄机即兴赋诗一首。不满13岁的鱼玄机略作沉思，便写下了：

翠色连荒岸，烟姿人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就诗本身言，不论是遣字用词，还是平仄韵脚，以及意境铺陈，都难以想象是个黄毛丫头所能写出。温庭筠反复吟诵，喜不自禁。这自不是好奇心得到满足可以了结的，互相交往起来应该理所当然——因为接下来，鱼玄机与温庭筠还有多首诗歌赠送、唱和。

来考证此事的可信度。温庭筠是并州(今山西祁县)人，但他同白居易、柳宗元等名诗人一样，一生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地度过的。

据考，温庭筠幼时随家“客游”江淮，后定居于零县(今陕西户县)郊野，靠近杜陵，所以他曾自称为“杜陵游客”。既然这样，他有可能到长安寻访鱼玄机吗?

温庭筠自文宗开成四年(839年)开始应举，但不第。此后，又参加过数次应试，具体年月已不可知，但都名落孙山。

宣宗大中九年(855年)，温庭筠再次应试。这次出了“搅扰场屋”的事故而被记载了下来。当时是沈询主春闱。因温庭筠有“救数人”的绰号(即在考场帮助左右的考生)，所以沈询特召温庭筠于帘前考试。温庭筠因此大闹起来，搅扰场屋(据说，这次虽有沈询严防，但温庭筠还是暗中帮了八个人的忙)。这是有据可考的温庭筠最后一次参加科举应试。

由此可以证明855年时，温庭筠确实在长安。不管是应试前还是应试后，都有时间和理由让温庭筠去寻访鱼玄机。计算起来，此时的鱼玄机正好是13岁。

既然出了“搅扰场屋”的事故，这次考试自然又是没中。不久，温庭筠离开长安，到襄阳做刺史徐商的幕僚去了。鱼玄机当时写下一首五言律诗《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后来又写了一首《冬夜寄温飞卿》的诗: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从两首诗里可看出鱼玄机已是情窦初开，寂寞的心声遮遮掩掩地吐露，相思的情怀却表述得刻骨铭心。

一样是满腹惆怅的温庭筠也写了很多回应的诗词。一般公认的是这两首:《瑶瑟怨》: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另一首《更漏子》的词牌:

“玉漏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革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诗词里表达出的既有缠绵的怀想，也有无可奈何的遗憾;既有美好情意归属的想望，又似乎隐隐含恨。

有人据此推测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曾经悄悄地发生过，之所以没有结果，是因为温庭筠的相貌。说他面貌奇丑(有“温钟馗”之称)而自惭形秽所至。我们应该寻找更多理由让人信服。

先看年龄。温庭筠的生年史籍没有记载。其诗集旧注认为生于穆宗长庆四年(824年)，夏承焘《温飞卿系年》认为生于元和七年(812年)。陈尚君《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认为生于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梁超然《唐才子传校笺》同意陈尚君的考证。

以最早的算，温庭筠认识鱼玄机已是54岁，以最晚的算，相识时也是31岁。年份相差在18—41年间。以如此巨大的年龄差去面对一个只有13岁的女孩，不犹豫再三确实说不过去。

再看温庭筠的行踪。前面已经介绍过他的漂泊，再看他在认识鱼玄机之后的行程。在襄阳待了几年时间，徐商诏征赴阙，温庭筠随后也离开襄阳去了江东。随之又到了淮南(当时令狐陶出镇淮南)。

后来，温庭筠因穷迫乞于扬子院，醉而犯夜，竟被巡逻的兵丁连牙齿也打脱。他将此事诉于令狐陶。兵丁却极言温庭筠狭邪丑迹，品行不端。后来有关他品行的坏话传到京师。温庭筠只好亲自到长安，致书公卿间，申说原委，为已雪冤(祖上温彦博曾做过宰相，作为官宦之后，名声还是很重要的)。此时已是咸通五年(864年)。(第二年，温庭筠出任国子助教，于866年去世。)

由此看来，只要当初温庭筠离开长安的时候没有带走鱼玄机，其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除了遗憾地怀想，含恨地想望，他还能怎样呢?

藤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鱼玄机所写《闺怨》)对鱼玄机来说，这可看作是一次“初恋”，薄薄的诗笺载着她深重的相思开启了情感之门，但“花落钓人头”换来的是“北去又南飞”加“信息稀”，可谓无果而终。

难得有情郎

鱼玄机写给李亿的诗最多，因为李亿是她丈夫。

李亿，字子安，来自江陵。他亦风流才子，在文人界小有名气。借着原配裴氏家的财势，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捡了个左补阙的官职来到长安。

一天，鱼玄机游览崇贞观。恰逢一群新科进士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鱼玄机不甘落后，也挥笔诗一首《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辛文房《唐才子传》的作者)凭此诗对她极为赏怜:

观其志激切，始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

她在《卖残牡丹》诗中曰: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泄露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灵无因。

也明显地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感伤。鱼玄机的不凡襟抱没有展开领地，满腹才情却以“女儿身”遭遇上了李亿。

李亿初到长安也恰在此地一游，亲眼目睹鱼玄机的文才与娉婷身影后，心中大为仰慕。此前，李亿曾满怀遐想地读过鱼玄机的一首六言诗《寓言》: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

芙蓉花下鱼戏，蝾蛛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据有学者考证说是鱼玄机写给温庭筠的。)这次终于得见本人，他岂会错过?千方百计结识鱼玄机后，他略施手段就将她纳为偏房。时为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鱼玄机16岁，李亿22岁。李的原配裴氏知道后百般阻挠。李亿依赖妻子家庭财势做的官，自然不敢稍违妻意，只得将她“扫地出门”。

(《北梦琐言》记载，鱼玄机之所以被弃，是因为“爱衰失宠。这实在难以理解)李亿暗地里送鱼玄机进了咸宜观。这桩婚姻仅仅维持了三个月。

虽然只有三个月，可毕竟夫妻一场。刚过豆蔻年华的鱼玄机怎么也没料到，才尝到爱情的味道，未来得及细心体会，随即被“棒打鸳鸯”。梦一样醒来后，春愁、秋怨一并泛起。她写《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消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她写《秋怨》: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

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鱼玄机在道观中还写了《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消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恹恹醉玉楼。

虽朝思暮想，却了无音讯。于是她又写了一首《情书(书情寄李子安)》: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我们宁愿相信，在最初的一段时日里，李亿偶尔还去咸宜观探望鱼玄机;因为那是他安排她去的地方。当李亿离开长安远赴扬州上任后，鱼玄机愁肠百结，思忆更苦。有诗为证《隔汉江寄子安》: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鹞鹩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沈沈。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得知李亿转而回了湖北江陵后，写下了《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用江水永流不止比相思无歇难休，与建安诗人徐干《室思》中的机心同运。“不能明言，但恰人人意”(《湘绮楼说诗》)，南唐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江春水向东流”一般深重。

即使鱼玄机的每一分相思愁苦李亿都了如指掌，可他终究不会再回头(虽然他在得知鱼玄机死讯后，曾扪心叹道:“幼微，今生有负汝，若有来生，再为卿补偿吧!”说明他内心里尚藏有心酸与悔恨，可他既不是天下闻名的大文豪，也不是位极人臣的高官，而是吃软饭的小丈夫而已)。

痛不欲生的鱼玄机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赠邻女》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不妨这样来理解此诗:首联写不幸被“薄情郎”抛弃，次联是自伤身世的内心独白，三联将悲伤情绪推向深远，尾联则是奇峰突起转出一个自负女子形象既然自己是登徒子“登墙窥臣三年”的小女子，何必怨恨王昌一样“姿仪俊美，为世所共赏可知”的李亿呢?

千百年来被无数怨女反复吟诵的名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可能承担过不胜枚举的春情故事，也可能导致了无以数计的种种结局，但对鱼玄机而言，是短暂的爱情梦的破灭。倘若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女子，后果仅仅是一己的失望或绝望。

鱼玄机却容貌美艳，才情锦绣，心思慧巧，气质浪漫豪放;能弹琴唱曲，会赋诗论文，喜赏月观花，爱品茗谈心;甚至，深居简出的道观生活掩饰不住游山玩水，驰马泛舟，寻找浪漫，实现趣味的冲动于是，有心郎的难得，使鱼玄机在哀叹之余，“大梦方觉”。

此前，也许她是个秀外慧中，痴情万缕的贤淑才女;此后，她已经勘破人间真情，要在纵情享乐中以更纯粹的“女儿身”和恣肆放荡的诗情去追求爱情、幸福，以及行使爱的权力。

才情多滥觞

温庭筠是老师或朋友，李亿是丈夫，因而前面提到的鱼玄机所写赠给两人的诗都是世俗道德可以接受的——那是纯情的诗才表现。但在道观后几年的生活中所写的诗，那就是才情的滥觞了。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

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箫梁寺，诗吟庾亮楼。

丛篁堪做伴，片石好为俦。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

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

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

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此诗名为《遣怀》，一则体现鱼玄机当时的生活景况，二则隐含了她丢弃洁身自爱的态度，开始走向“独自游”的放纵。

后人写鱼玄机的文章几乎都说到同一件事:她在咸宜观中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并且，这面“风情旗帜”确实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风流名士前来雅吟唱和。更进一步的还说她自此后行迹放纵，石榴裙下宴酒寻欢。所谓“自是纵怀，乃娼妇也”。此说未必不可信。

唐代佛教兴盛，道观颇多。原本是人们敬神礼佛的圣殿，但后来却变质了:成了“偷情”的好去处。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就建过自己的道观，目的是可以更自由地结交风流才子。武则天、杨玉环也出家人住过道观。李冶道、卢媚娘、卓英英、杨监真、郭修真等都在道观里写过不少好诗，同时也将无边春色刻画在道观内。

如此看来，即使不说道观里放纵寻欢是时尚，至少也是“暗流”。另外，鱼玄机毫不隐讳地把一些艳闻情事写人诗词中。比如两首《送别》:

秦楼几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别离。

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还有类似的一首《折杨柳》:“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这就更让人不得不信道观生活对鱼玄机来说，中间有风月场的故事。

时间换到今天，我们也不妨这样来理解:既有诗才又有性情的鱼玄机在经历了“相思温庭筠”和“苦恋李亿”终无结果之后，难道心碎到绝望才是惟一选择?“爱情不能相守，何以要守古佛青灯?”我们宁愿相信她是在排遣苦闷，寻求知己，只是借用了世俗道德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而已。

鱼玄机不限于在道观中打发时日，她还兴致所至、自由自在到处漫游，到过汉阳、九江、武昌、鄂州等地。《江行》两首: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

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烟花已人鸬鹚港，画舸犹沿鹦鹉洲。

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

《浣纱庙》一首: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

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

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

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还有《过鄂州》:

柳拂兰桡花满枝，石城城下暮帆迟。

折牌峰上三闾墓，远火山头五马旗。

白雪调高题旧寺，阳春歌在换新词。

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

这些诗既是山水纪行的“芳踪”记录，也是她“排遣苦闷，寻求知己”之作。

她也还有好些写景状物的诗，表现她清闲、雅洁、娴静，读书作文的一面。如《夏日山居》:

移得仙居此地来，花丛自遍不曾栽。

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

轩槛暗传深竹径，绮罗长拥乱书堆。

闲乘画舫吟明月，信任轻风吹却回。

又《题隐雾亭》:

春花秋月人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

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

无法清楚地设想鱼玄机在道观里生活的全部，但可以借她《暮春即事》一诗中的话作大致的描述:

深巷穷门少侣俦，阮郎唯有梦中留。

香飘罗绮谁家席，风送歌声何处楼。

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

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

“阮郎梦中留”是前提:失望而又不绝望;“罗绮谁家席，歌声何处楼”是景况:四处承欢;“晓睡、春愁”是后果:夜未眠而心绪乱;“万里身同不系舟”是一个“才情滥觞”的意象。

落花随流水

仅仅在诗歌中“风花雪月”就叫才情的滥觞是为不确，还有一系列人物跟随其中:从“风清月淡”的“绮罗禅心”到“花红雪白”的风光旖旎都实有其人，且不在少数。

韩屋刚中新科进士即慕名来访。因为鱼玄机别有他故假装已睡下，侍女绿翘谢绝他于门外。即使不便惊扰未能得见，他还是写下了一首《生查子》的词牌：

侍女动妆奁，故作惊人睡。

哪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即使没有鱼玄机的和诗，残灯下“懒”与“羞”的刻画已能令人猜想出甚多。

李郢(生卒不详。一名端公，子楚望，长安人。大中十年，第进士，官终侍御史)曾与鱼玄机居处邻近，两人时有诗简往返。鱼玄机《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

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

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

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从鱼玄机自己的嘴里说出“欺冰雪”，“笑绮罗”的话，旁人自可以想见“比邻而居”的意蕴。

当时颇受鱼玄机青睐的一个落第书生叫左名扬。左名扬曾写下一首描写鱼玄机云房情景的诗:

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

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装。

短短28个字，虽然语意闪烁，但云房中取乐的旖旎风光还是现出了冰山一角。鱼玄机写有一首《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

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

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

如果说左名扬的诗写得含糊，有些遮遮掩掩，鱼玄机就“大方”多了:将整个儿的“有情有爱，有云有雨”的故事写了出来。

除左名扬之外，一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李近仁与鱼玄机的来往也甚是密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鱼玄机看上了一个为孔方兄奔波的商人，也许是他恢宏大度地为道观捐赠过大量的钱物，送过她许多绸缎织绣之类的礼物，也许是他有温文儒雅的一面，确能欣赏她的才华，也许是他别有心计或办法能让她开心...总之是鱼玄机接受了他。在她《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像是闺中少妇，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

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另有几首赠送的诗，如《寄国香》:

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

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

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

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又如《酬李学士寄簟》: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

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还有《暮春有感寄友人》:

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泪容。

竹阴初月薄，江静晚烟浓。

湿嘴衔泥燕，香须采蕊蜂。

独怜无限思，吟罢压枝松。

等等。虽然无法考证出具体人物与交往细节，但从诗的内容中可明白其中“过节”与上面提到人与事几近相似。

还有个人不得不提及。鱼玄机到九江游历时，九江刺史是温璋。闻她到来，特地设宴接待。几杯酒后，温璋迫不及待地写了一首诗递给她:

九江江水漪涟清，幸有神仙到此城。

自愧微才非宋玉，恳求神女赐垂青。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此诗是一首调情之作，毫无诗意，俗气熏人。鱼玄机难掩心中不快，当即回诗一首:

亭亭秋水一峰青，司观江州有盛名。

寄语襄王休染指，巫山神女梦中寻。

温璋碰上一鼻子灰，心里自然气愤。这对鱼玄机而言，因此种下了祸根——此是后话。

把女人比作花现在连小学生也会，但理解爱情中的女人花却是成年人的事了一鱼玄机不是青楼中女子，但在爱情无望之后又仿若她们，所以只好如开篇所言“佳人多情无爱，才子风流之罪”而赐一词于她:“落花随流水”。

生命无玄机

在道观里，鱼玄机身边有几名侍女。与她关系最好的是绿翘，据说是她买来的。有一次鱼玄机跟宾客在酒楼里开宴时，听闻后院有哭闹声。探询之下得知，是绿翘家境贫困流落妓院，不愿接客而遭鸨母毒打。鱼玄机不忍，便出资替绿翘赎身，留在身边为侍女。

后来，鱼玄机杀了绿翘。为什么杀自己喜欢的一名侍女?有两种说法。

鱼玄机在道观中“不平凡”的生活经历不仅带来了名声还带来了财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云房里随处可见。“天天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绿翘一次偷拿珠宝的时候不幸被鱼玄机发现。气愤的鱼玄机伸手要抓绿翘责问，而绿翘心虚欲逃，两人扭成一团，推挤拉扯中绿翘不慎失足跌倒，重撞头部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一个会写诗的卖笑道姑，最后卷人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这样的结局会让欣赏鱼玄机才华的人捶胸顿足、大失所望。世事本来简单，是人们喜欢用一己想象将简单的事实赋予种种可能性来满足对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愿望。也许才情茂盛的鱼玄机还真是那样荒芜的，可惜那个时代的案件卷宗不曾留下来作个证明。

另一说法与乐师陈韪有关。鱼玄机对他也许确有一段异乎寻常的往来。她的一首《感怀寄人》诗被认为是写给陈韪的: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如果真是，从诗里可以看出，鱼玄机跟陈韪确实不是一般的“云雨”往来，而是知音之交。

月下竹院里无数次“相见欢”后的某一日，鱼玄机外出赴宴，约好了陈韪晚上幽会。归来时未见陈韪的影子，绿翘回答说人已走了。鱼玄机发现她面红耳赤，衣衫不整，顿时起了疑心。

绿翘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鱼玄机一再追问下，却遭到绿翘反唇相讥，历数她的风流韵事。于是醋劲大发的鱼玄机将其笞杀后埋于后院的紫藤花下。某夜，有人发现苍蝇聚于花下浮土，暗召官衙勘查，事情因而败露。

要是一个才色兼备、在交际场上能如鱼得水的佳人在催人老的岁月也无可奈何的时候不是因为在情场上争风吃醋而杀人，这会严重打击那些心中对才子佳人有向往毒素的人们——浪漫从来就不是设想出来的，可谁能消除人们心中那份渴望呢?话说回来，承接“落花随流水”式生活的鱼玄机为争情人因妒杀人也是顺理成章的。

负责审理此案的竟是被她在九江鄙视过而今已升为京兆尹的温璋。最后，鱼玄机被处以死刑。明代作家黄周星在《唐诗诀》一书中叹道:“人生惨辱，至此已极。”‘

鱼玄机个性率直，只有她喜欢并愿意交往的人，才能够成为她的人幕之宾，对于那些她看不上的人，地位再高,她也不屑一顾。传说正是因为如此，她得罪了一些了不得的权贵人物。她的被杀，大概正因为如此。

16岁的年轻鱼幼微被送进道观后得名鱼玄机，可惜她的生命并无太多玄机——唐懿宗咸通七年(866年)被处死时，24岁的鱼玄机依然年轻。性格决定命运。这是命。是她的命，也是整个唐代的命。鱼玄机去世36年后，唐朝亡。

七、情深深几许

在诗作中寻找芳影已走到尽头。让我们再次记起鱼玄机的诗。

鱼玄机著有诗集《鱼玄机诗》，惜未保存至今。《全唐诗》卷八百零四存其诗一卷四十九首。北京图书馆收藏的南宋刻本《唐女郎鱼玄机诗》是宋朝陈起、陈解元书籍铺所刻，卷尾镌有“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印”。(此版本在明代先后为朱承爵、项元汴等藏书家收藏。至清嘉庆八年，为大藏书家黄丕烈所得。1916年落袁克文之手。其后散出，为北图收藏)其中收鱼玄机诗四十九首。

此外在《文苑英华》中收有鱼玄机《折杨柳》一首，不见于集中。所以，日前诗作存世共五十首。其诗多清词丽句，又对仗工稳，寄托深远，清浅婉约，富有情致。

在鱼玄机诗中，对于友人的酬酢，全都坦然形之于歌咏，完全不遮掩。如《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闺怨》:“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暮春有感寄友人》:“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旧容”;《酬李学士寄覃》:“惟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旱秋”;《秋思》;“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等等。

这些诗句表现了她多情而深沉的思想感情。然而，这种“纵怀”的作为，却被认为是“乱礼法，败风俗”，招致当时社会的种种非议。

古代女诗人作抒怀诗，大都擅长写愁，鱼玄机也不例外。她“情怀似海”，爱情却不可得，苦闷和忧愁自然无法解除。她的《秋怨》诗写道:“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类似这样的句子在鱼玄机的诗中比比皆是。

如《赋得江边柳》:“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扣合个人处境，感人至深。又如《赠邻女》:“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期友人阻雨不至》:“乡思悲秋客，愁吟五字诗”;《暮春即事》:“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代人悼亡》:“从事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以及《寄国香》:“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都可以窥见其“夜夜灯前欲白头”的悲伤心境。

万曼《唐集叙录》中说:

“玄机善吟咏，美风调，虽未免涉于多情，而幽柔融雅，有足悲焉。妇人之集，其仅有者，岂多见邪!”

鱼玄机曾经写下了过多少诗?要是允许假设，她像薛涛一样生活在人间更久，她可能写下多少首诗?这已经不可得知了，正如鱼玄机诗作背后一样“仅有者，岂多见邪”的她的爱情。

有人说:“女人，对爱情的追求，永远带着那自以为是的高贵遐想。”在鱼玄机这里，要接受这句话，应该还加块基石——在政治是最大事业的时代里，男人(少数陶渊明式的人勉强可以除外)那乌托邦的理想连“自以为是的高贵遐想”也算不上。猜想命薄道姑鱼玄机将爱情隐藏在内心深处而赴死的一刻，她已经不屑于在诗才辈出的大唐盛世里与才子们比肩了。

斯人已逝，她的故事以及留下的五十多首“缘情绮靡，使事偏能艳动”的诗歌却流传了下来。身后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历史始终是人写的，当历史的迷雾最终散开的时候，留给人们的只有幽远的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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