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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传说中的神女出现,众人不敢相信,只有君上坚定不移

第四章 双面人

怀国肇基 青诏草场

“您说曾见过一位白衣神女?”跨坐在马背上的凌主祭提缰回望,对凌王讲述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

“不错,是神女救了我!”凌王很笃定地说,“因为我知道她会飞,而人类不可能拥有驾驭天空的能力。即使是在风之国——白国,那里的君王与主祭也力有未逮。能够凭虚御风的就唯有神明!”

“神明怎么可能莅临人间?许是那日您身负重伤,出现了幻觉?”凌主祭道。

“不,那一日的场景我记得很真切。”凌王回忆道,“那天我的确身受重伤,倒在地上一息奄奄。我以为死亡将至,然而恍惚中看到一片白亮的光芒向我靠近,我觉得那是神光,于是又重燃希望。我挣扎着伸出手臂,之后便觉得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了我。那是很暖的怀抱,我的精神一懈,便失去了知觉。当我再醒来时,发现斑驳的树影在我眼前闪逝,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正在空中,是神女娘娘凌空而起,带着我在树林中飞翔!我并无畏惧,反而感觉很安心很亲切,我想要问问她是谁,可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便先安慰我说一切都在计划中,要我安心。我不解其意,只是忽然觉得眼皮似有千钧,我无可避免地又一次陷入昏睡。当我再度醒来,神女娘娘早已经消失不见,而我落在阿晞家的院落中。”

“好像一场梦。”凌主祭唏嘘。

“真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恍惚就是一场梦。”凌王道,“也是因为这场梦,我和阿晞一家人相逢。”

“她说的‘一切都在计划中’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难道您被阿晞的父母收养是有什么人刻意安排?”凌主祭心生疑窦。

“没理由吧……”

“那么您为什么确定她个是女神?为什么不是男子?”

“确定是女神。”凌王道,“虽然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我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那种幽香分为很多层次,甘冽之处仿佛月照冰泉,温润之处又好似母亲的手掌。那种香气绝不是世间任何香料可以比拟,所以我确信一定是位神女娘娘。”凌王脸上渐渐浮现出梦幻一般的神情。

主祭不觉发笑,嗔道:“白日梦!”

凌王回过神,略有些尴尬,态度却异常执拗,“我讲的可都是真的!虽然说起来像梦,但绝对不是梦!”

“好吧,好吧!”凌主祭揶揄,“戏剧中的情节发生在身世不明、才具平平的凡俗青年身上了,真不知道该评说瑰奇好还是庸俗好。”

“喂,什么意思嘛?”

凌主祭笑而不语,忽然催动孛马,让凌王带马在身后追赶她。

不知是谁人趁他人酣梦之时偷偷翻转了驰州的天幕与地舆,于是绵羊掉到天空变成了流云,云朵跳到地面化成了羔羊。天光晴好,凌王与凌主祭策一双高健的孛马,一前一后驰骋在紫罗兰盛开的草甸上。

这里是肇基以西大天垣山下,圣湖青诏海之泮的青诏牧场。日头渐渐攀上大天垣山的顶峰,碧天下神山的雪顶仿佛流动的熔金,辉映着山势峭拔如戟,似是要把苍天拱破。居住在苍天之上的神女受了惊,于是山下的青诏海便是那面神女梳妆时的宝镜,被她失手丢落在人间。

青诏海是怀国人心中的圣水,相传取湖水烹茶饮用不仅可以弭解身体的病痛还可以荡涤心灵的浊秽。圣水清可见底,水中浮游着周身透明的明骨鱼,阳光的映射下,湖水呈现非同寻常的藕灰色,水中的明骨鱼肝胆可辨,引得觅食的黑羽鹤纷纷而至。

凌王与主祭挢首远眺苍山雪顶,正有几只海青在金与蓝的交接处盘旋。俊气横鸷,英姿杰立。相传十万只神鹰中才会出一只海青,它们坚韧而正直,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其翔之速,如电闪雷鸣。忽然,几声唳鸣裂云而出,高亢之声荡起层层草浪,经久不息。

怀国的各大城镇皆受到穆国影响,昔日逐水草而居的民风日渐式微,而国都肇基的城畿却一仍旧贯保留下原始草原的风貌。接近正午的时候,恰有一对新人披着一路风尘而来,跪伏在青诏海泮祭拜。

这是怀国最原始的“天”、“地”、“山”、“水”、“树”五灵信仰。他们相信新人收集齐大天垣山顶的雪、宝相河底的砂、小天垣山上的石、青诏海中的水还有祖先坟茔前的柏枝,埋在新居的石基下,便可以得到五灵的庇护,一生安逸幸福。

那对膜拜圣湖的男女皆是褴褛的粗麻长衫,除却女孩子的绣花头帕,被风霜侵染的衣衫早已辨识不出原本的颜色。

凌王注意到,他们麻布衫外的皮坎肩皆是毛皮的一面向外,他曾听风缱云讲,怀国人将毛皮翻外是为了防雨,这对新人如此穿着,想必是刚从风雨中一路走来。

只见他们跪伏在青诏海前,缓慢地将一只银扁壶盛满,之后再一次用额头亲吻地面。

高原的缘故,驰州一带的天空看上去如此低垂,仿佛随时要扑打在地面上。从凌主祭的角度望过去,那两个年轻的脊背却是如拱桥般弓起,似是他们在用自己的脊背担负起天空倒塌时的重量。

凌主祭不由得心念:宝相河在怀国东北,小天垣山在怀国西南,山至高,河至险,而人生却是如此短暂,等到两个人将一世的福祉收集完,一生便在憧憬中完满了。

时至今日,乔杉夜觉得终于见识到了翛嫽女祇创造的怀国。

视野中这片苍茫的黛绿色,踩踏在脚下是远行时的征途,支撑在头顶是回家后的毡帐,系在腰间是姑娘们的舞裙歌扇,披在肩上是男儿们的同泽同裳。无论穆国用昔日的蜜汁、今日的血水将其如何洗礼,总有一种根植于血脉中的民族信仰随着一代代先驱的尸骸被深埋于这片故土之下,仿佛冰凌与流水冲击后的籽玉,在山重水复之后绽放出赤金也无可比拟的熠熠光泽。她终于明白了缘何荃王路鸣淮宁可选择被自己的主祭枭首头颅也不肯俯首穆国,这个民族可能被战胜却不可能被打败。

回身见到凌王也陷入沉思,主祭问道:“陛下,您在想些什么?”她兜紧辔头,让后马得以追逐上来,两匹孛马的络脑碰在一起。

凌王的目光追逐着天涯尽头的流云,像是要将那波谲云诡望穿,他幽幽说道:“这样低垂的天幕,会让人觉得自己距离神明特别近。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们,问问他们我究竟是谁……你也知道的,我并没有十三四岁之前的记忆。我的意识从一团浑浑噩噩的黑暗开始,我在迷茫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昏过去了,于是挣扎着想醒过来。真的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仰面躺在湿软的地上,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乌云一样团团如盖的树冠。这便是我记忆的初始:一片杉树林。我还记得那天的日期:天枢12060年皋月(五月)初九。清醒之后,我在林中挣扎着试图爬起,却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的刺痛,低头一看,衣襟上竟有大片还潮湿的血迹。我吓坏了,以为是自己心口中了一刀,必死无疑。我紧捂住胸口的伤,想让血流得缓一些,可是真正让我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我的手掌下根本没有鲜血涌出,我拉开衣襟,胸口上的确有一道伤口,但是愈合了……”

凌主祭曾经听凌王讲过这段身世,可是再次听来,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感觉一种诡异感像滋生的藤蔓,正将她慢慢缠绕。

“有人刺伤了我,还是直取心脏的一刀!金属贯穿胸膛时的冰冷就残留在心口,锐利的痛觉还没有散尽,前襟的血迹也还没有干燥,然而我的伤口却已经愈合。”凌王触了触自己的胸膛,惶恐的感觉卷土重来,他觉得那日的刺痛仿佛仍然残存在心尖,在近二十年后依旧蓄势待发。

“那时的陛下还没有登基,并没有仙人的灵体,伤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自行愈合。虽然非渊器类的兵刃刺中仙人,伤口会迅速痊愈,但是痊愈后的伤口并不会留下伤痕。有伤疤却能迅速痊愈的伤口——看似是一个简单的矛盾,然而细想来……令人惴惴难安!”凌主祭觉得脊背发紧,问道,“那道伤疤还在吗?可以看一看吗?”

“可以。”凌王颔首,说着拉开自己的前襟,心口处赫然暴露出一道狰狞的刀疤。是一道上宽下窄的楔形刀口,长不过一寸,却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嚣张地盘踞在年轻的肌肤上,令人触目惊心。

凌主祭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伤痕,不禁蹙眉,说道:“好像是短刀留下痕迹。”

凌王点点头,整理好散乱的衣衫,说道:“我的记忆就从这道刀伤开始。我游荡在那片杉树林中,拼命地回忆自己姓甚名谁,可是什么什么都回想不起……”言至此,凌王不禁苦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是在最深的梦境中我都不曾捕捉到往事的浮光掠影。之前的全部记忆只剩下一片干涸的空白,像一口没有水的大湖,即使投下石子,也泛不起任何波澜。”

“陛下,你认为缄印宫国‘天命’的人与刺伤你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为何这么想?”

“因为您失去记忆与我的胸口出现‘天命’几乎是同一时刻。当年我的胸前出现宫国八印莲花的‘天命’之后,大宗伯便即刻安排仪式,让我指明君王的方位,可是我却感受不到。这便说明有人先我一步得知您就是宫国的新王,而且即刻封印了您的‘天命’。若此想来,您失去之前的记忆或许与‘天命’被缄印有关。”

“若真如此,又有谁能比一国主祭还早,除非……”

两个人都忽然敛声——“除非是神!”——这句话其实就在两人唇边,可是任谁也没有勇气讲出来。

已经无心再策马驰骋,两个人率性跃下马背,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沉默许久,主祭率先打破僵局,说道:“还是继续讲之后的事吧。”

凌王颔首,道:“我身上再无长物,只有手腕上套着一支奇怪的手环,我猜测这是以前父母为我带上的,是我寻回自己是谁的唯一线索。”

“手环?倒不曾听你提起过。”

“现在给你看。”凌王说着提起袖管,褪下腕间一支乌黑色的手环,递给他的主祭,说道,“似乎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取下来分明很沉,戴在手上却几乎觉不出重量,时日一久,常将它忽略。”

凌主祭接在手中,凑在鼻尖下查看。手环色泽乌亮,不盈两指宽,形状是一只口尾相衔的大蟒,修长的蛇身盘曲成罕见的八边形形状。在手环内侧,八边的每一边各镌刻有一个或几个飞鸟文字迹,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取蕴”。

“‘八苦’吗?”主祭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在手中掂试重量。手环不是金属锻造,压手分量却极重,似乎是木制,纹理和质感却有别于她熟悉的任何一种木材。

“芸香!”凌主祭忽然闻到手环散发出的清淡香气,她将手环更凑近鼻下,又确认了一次。“近闻时香味浓郁,久闻有闷人感,就是芸香不会错!难怪陛下身上总有芸香的味道,原来是这只手环散发出来的。”她又把玩片刻,将手环递还凌王,心中诧异,问道,“真是好奇怪,什么材质能发出芸草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当年我也曾拿着这只手环问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就在我走出那片杉树林不久之后,我遇到了追杀。”

“就是这批人吧?即使后来白衣神女出手相助,阿晞的父母又收养了您,他们却还是找到您寄居的地方,残忍地杀害了阿晞的父母,还追捕侥幸逃离的您和阿晞,一直到您登基。他们究竟是谁?和您之间究竟有多少仇恨,这和您的‘天命’又有什么关系?”

凌王却摇摇头,眉宇紧锁在一起,“当时我武艺不佳,但是仅凭一点微末的身手,我还是多少可以辨认出一些套路,当时追杀我的和后来杀害阿晞父母的似乎还不是一批人……这些想加害我的人或许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谁吧,可惜即位之后他们都不再出现了,不然我挺想问问他们的。”

“王位保护了您。”

“对,王位保护了我。当年失忆之后,我一边找寻自己的身世,一边躲躲藏藏,但还是不免暴露了行踪。那个时候,我的武艺远不敌暗中的敌人,一次交战后我受了重伤,奄奄一息时,是白衣神女出手相救,也幸而那位神女,让我得以认识阿晞的家人。寄居在阿晞家中之后,梓里爸爸和白铜妈妈为我取了新的名字,教导我诗书礼仪,还全无吝啬地将明族最高妙的剑术‘抑扬九段’倾囊于我。阿晞从小幽居没有玩伴,我便是他的哥哥也是唯一的朋友……”说到家人,凌王深蓝色的眼睛中渐渐流溢出光彩,“我始终记得那个家,门前有一片园子,爬满夕颜的篱笆是爸爸亲手扎的。下午时候我和阿晞一起在园子中习剑,期盼着酉时炊烟袅袅升起,如果木柴中混有橼子皮,满屋子都会溢满清馨。院子外还有一株樱桃木,到了秋季,我们常常和黄莺抢她的果实。”

凌主祭也将方才的紧张暂时忘却,轻声笑起来。

“那时的我会胡思乱想,想着也许在阿晞成身之后,在一个月黑的夜晚,我会趁着他们熟睡之际一个人溜走。毕竟他们永生的明人,而我不可免除生老病死,我不想他们看到我一个人老去的样子……”凌王忍不住叹息,“现在倒是不必了,爸爸妈妈后来死于强人之手,逃出来的只有我和阿晞,最后连他也失去了……不知道阿晞现在如何,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不愿原谅我,如果他不在人世,那么我竟然比他们活得都要长久……”

乔杉夜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凑身过去,给了他一个轻缓的拥抱。

对于这个先是遗失身世,随后家破人亡,然后被神祇遗弃,最后朝野上下众叛亲离的男子,她可能是他最后的拥有。

此时此刻,凌主祭用脸颊感受着凌王心口的温度,觉得哪怕这个世界的存在都是一场谎言,唯有这带着刀伤的温暖是世间最后的真实。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乔杉夜蓦然领悟这个世界的存在真的宛若一场盛大的谎言,当她终于知晓凌王心口这处诡异的刀伤究竟拜谁所赐,当她长久以来所信任的一切几乎在瞬间崩塌,她才算真正理解,这胸膛的温度,就是他所能给予她的仅有的一点点真实。

“陛下。”她垂下眼帘,婉声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道歉什么?”

“是我的错!”凌主祭愧疚地说道,“当年出面赶走阿晞的人是我。其实我分明知道,那时的阿晞有多么不舍。”

凌王苦笑,“其实是我默许的。”

“啊?”凌主祭挣开凌王的臂弯,眼神诧异。

“是的,我的态度是默许的……我知道阿晞的身份尴尬,人们对于‘含莎’那段往事始终耿耿于怀,那些握有实权的老臣不可能接受我将一个明人带回宫中。你只身一人离开罕城,大宗伯的人必定日夜不辍地寻找你,留给你犹豫的时间不多,所以我猜测你一定会尽快出面让阿晞离开。明知如此,我却并没有加以拦阻。甚至我侥幸地以为,执行这件事的人是你,我可以多少免去些心中的不安。夜,你知道吗?‘君王’两字就犹如蜜糖,它所散发出的味道能诱惑人们为之做出任何荒唐之事,甚至让人不顾惜甜蜜外衣消融后内里可能隐藏着的凶险。当你对我讲出这两字之后,我也失去了招架之力,我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却选择佯作糊涂。阿晞不辞而别之后,我以为给你我养父母的姓氏可以弥补这种歉疚。可是事与愿违,我越试图摆脱,却越被愧疚感牢牢缠缚……登基之后,我下令清算国中人口,尤其是为境内的明人登记造册,就是想借此机会找寻阿晞的下落。查无此人之后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颁布宽待明人的条令,也是希望阿晞得知后能够原谅我。却不成想一时间大批明人流入宫国,朝中本就存在党锢之祸,朋党之间更以此为机相互倾轧,君臣因此离散,才最终给了抚国贺王可乘之机。如果因果有报,仔细想来,今日所承受一切,也许是上苍对于罔顾手足之情的惩罚。”

“这样想是您多心了。”凌主祭急忙宽慰,说道,“虽然和他仅是短暂的相处,但我觉得阿晞是个本心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对您耿耿于怀?”

“也许吧,我也不认为阿晞会有报复心……”凌王眺望着旋律般起伏的远山,许久,忽而语锋一转,“但如果今日的恶果真是因为阿晞的怨念所致,那么我无法想象,他心中的恨究竟有多深……”

相传,主神太一劈开天地、决裂阴阳的那把剑名为“渔孤”。

天地坼裂之后,天幕欲倾而地舆欲沉,主神遂以渔孤柱立于天地之枢,擎天掣地。由此,天盖不复倾覆,地载不复沉降,渔孤之剑化而为山,称为“渔孤山”。

又相传,天神与海神曾在渔孤山之巅搏战九百年,最终以海神败绩而告终。对此,《九畴》开篇有所记述,称之为“天海之争”或“人神之战”。

人神之战后,海神墟中逐一创生出八位社稷神,合称“八祇”,八祇分别创立环绕着渔孤山的八个国度。而渔孤山笔立于世界中央,山高不知几许,因其崔巍于天地之中,闭月遮日,故渔孤山之阴永如更夜。

于是八祇协力拔出渔孤山的投影,亦得一剑,取名“劫尘”。相传,劫尘在八祇回归神位时堕落人间,再不觅踪迹。又有传闻,劫尘象征天地之阴暗,故为毁灭之剑,其出鞘之时,苍生将不复存在。

天地万物,有形既有影,无影则无形。渔孤山既已失其投影,地载万物亦难辨其真形。惟余山下一孤岛,纵横不及百千井,与风海相搏,相去八荒甚远。上古之时,八国常以穷凶极恶之徒流于此,日将月就,竟自成一番天地。

不知何许年岁,日月之神羲和莅临渔孤山下,娶岛中女子望舒为妻,相敬如宾。羲和眷慕人间纷繁,遂于此岛建立国度,以“日月明易”之由奠名为“易”,岛上初民以其乃日月之嗣,自称“明人”。

羲和、望舒情笃似海,然而望舒凡胎尘骨,生、老尚不足以避,何况病、死?加之羲和哀悯世间生死无情、轮回无常,遂回归天际,取天帝之血,播于易岛四围海水中,嘱全族同饮。由此,明族得以延续神性,长享永生。因天帝之血,易岛四围海水颜色如赤,如罪恶之海,故后世称其为“业海”。之后,羲和、望舒归天,御日月之驾,分理昼夜。

世有传言——“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

天枢前四十八年,穆国君主——天枢帝崇宣以此为名,秉承天道、挥师业海、俘虏明族。皇后宓妃于战中身亡,崇宣怒,屠杀明族二十余万,令明族世为贱民,偿其罪尤。

羲和、望舒曾诞有一子,灭族之时,由明族四部中乔杉一部长老暗中抚养,故而明族虽亡,太阳神之血得以为继。后凡羲和之嫡,皆金发金眸,有日月之貌,族人称之为“神子”,迁延至今已一万两千余年。

天枢帝后人每论及此处,常引用《天枢志·未亡书》之典,史称“羲和盗天”。

对于“羲和盗天”,明族嗤之以鼻!

历史是成王败寇的历史,胜利者总喜欢给曾经的暴行找一个华美的理由,然后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望着被难者,说:其实你们咎由自取……

天枢帝归天的一万两千年后,八国土地上的明族遗民会指着世界的中心,如此说道:位于世界中心的那片海名叫“业海”,以其含有天帝之血,颜色如赤而得名。业海之上的岛屿名叫“易岛”。易岛分为四部,它们是乔杉、尚垣、封岚、邰涯,四部的中心就是国都“不厌”,而不厌城的中心就是万载之前,羲和大人与望舒娘娘亲手建立的日月神殿。

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灼灼的骄傲,像是信仰的火在其间燃烧,他们说:神殿就在那里,易岛就在那里,那是我们的故乡,已经等待了我们一万两千年……

“羲和盗天”的一万两千年之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坐在日月神殿前冰凉的墨玉石阶上。夜幕降临,今夜的钧天星辰漫漫,星光下她低垂着眉眼,专注地玩弄着一只小巧精致的人偶。

星光下女孩的皮肤白得发蓝,用冷清形如其肌肤的质感或许并不恰当,但是女孩的肌肤确实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似乎再热的东西落在上面也会瞬时冷却下来。她像是上苍用最心爱的一块冰凌精心打磨而成,雕琢她的材料太过稀罕珍贵,因而只能赋予她孩童一般娇小的身材。她把持着木偶的手腕仅有常人一半粗细,肌肤下骨骼的纹理轻薄而修长,纤弱得仿佛一触即可折断。

她手中的人偶由建木雕刻而成,名为“奚”。

“奚”取古书“奴仆”之意,特指《大同经》“坼”字门中一种转移伤害的法术。女孩手中的“奚”长不盈掌,身着一袭华贵的朱红色服饰,上衣、下裳、中单、蔽膝、革带、大带、佩绶、舄一应俱全,大袖绣金丝日月纹饰,衣缘绲银色提花宽边。可能是因为小巧,木偶的衣饰看上去竟比君主的冕服还要精致华美。木偶没有带冠冕,也没有束发,女孩的指尖轻轻划过偶人阳光一般的金发,木偶的衣袖被女孩的指尖无意中带起,小人儿手臂上镌刻的鸟迹文在月光下隐隐可辨——觉苒。

明族之中不乏天赋异禀之人,然而即使在明人一族中,会使用“奚”的也是寥若晨星。女孩却是无师自通,这个建木制造的奚成形于八百多年前,沧海桑田之后依旧不腐不朽,女孩随身携带至今,从不曾离弃。

明族是永生的民族,除非横死,他们或许会在海枯石烂、日月齐陨的之刻方才迎来自己的寂亡。然而灭国之后的一万两千中,明人的数量却只少不多,含有天帝之灵的血液使他们成为了八国争相猎杀的对象。明人之血非但可以铸造渊器,还可以作修仙问道的药引,据说经常饮用甚至还有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更有甚者,明人的血液会用来执行“奚”的法术,让明人来承担伤害甚至死亡!

明人没有轮回,他们是坠落人间的神族,永恒的生,之后永恒的死。生命凋亡的那一刻,他们全身神性的血液会沸腾起来,之后血液化作熊熊燃烧之火,引他们的灵魂升入天际,化作天空中的星斗,永远陪伴在他们的神明身旁。

明人并不畏惧那一刻的到来,他们甚至称呼自己的死亡为‘宾天’。既然“永恒”是超越生死,那么所谓的“永恒”其实无所谓生死,永恒之死不过是永恒之生的延续。回归天幕,变成漫天的星辰,这是所有明人的结局,也是所有明人的定数。

只有一人不同。

八百年前慧国临濮的舍身神殿前,那个人割开了自己额前的裂痕,让一身之血流失殆尽。那些充斥着怨恨的血液流经之处,炼火掀天而起,一万两千年前天枢帝崇宣为八国缔结下的万世修好的盟约,就这样被他付之一炬。

当七魄中的“中枢”随着火焰全部耗散,三魂中的“命魂”也由此陨殁,“命魂”既殁,三魂中“天魂”和“地魂”彼此离诀,生命再不可能实现轮回。除非汲取天地间游历的精微凝聚成七魄,让三魂七魄重归于完整,方可以实现灵魂的重生。

那个人在等待着……

石阶上的女孩也在等待着……

八百年了……

女孩仰面躺在冰冷的石阶上,海风嚣张地撩动着额前水蓝色的长发,她透过凌乱的发丝怔怔地凝望夜空。

孑然一人的夜晚总是如此漫长,于是她渐渐习惯将自己的思绪交付星辰。星辰是明族故去的同胞,逾越了生与死,成为在天上洞观着世事的“眼睛”,可以给凡尘中挣扎的同类以指引。也是因此,明族上下从小就学着观星,若论明族占星的技巧,即使是八国之中最好的占星师也无法望其项背。

在这个人踪绝迹的岛上,星辰就是她八百年来唯一的伴侣,她对棋局一般错综的天幕了如指掌,然而今夜,她却不由得微微震惊了一下!

那是什么?

海天交接处,她看到一颗白色的星辰冉冉升起,在璀璨星野中格外光耀。“好亮,从未见过这么亮的星!”女孩不禁心念。

不多久,那颗白星近了,在向着女孩的方向不断接近。皎白色的清光绽放在南方的夜幕中,美得仿佛逆境中闪耀着的希望之光。女孩冷霜一样的面颊没有丝毫表情,然而渐渐明白这颗星意味着什么,女孩瞬时间泪流满面。泪水仿佛春季里消融的的冰瀑,冷冽之中却有着大地回春的温度。

一万两千年来,由于辐风外涌之故,业海上恶浪滔天,故而只能出,无法入。——根本没有人能进入业海!

“除非是神,除非是神!”女孩在心中叫喊着,“是他回来了!他回来了!神明的承诺真的兑现了!”她将木偶人掖进胸前的衣袋,奔跃着跑向海边,去迎接那道犹如神启降临的白色光芒。

近了,白光又近了……女孩的泪水也渐渐被扑面的海风吹干。在神明面前,等待聆听神训的人类的泪水是多么空泛乏力。

更近了,借着明澈的月光,女孩终于得以看清楚发生的一切。只见一袭雪白的衣袍在业海的狂风中猎猎如旗,一个女子空灵的身形就凌于业海的掀天巨浪上……

白衣胜雪的女子飘然下落,落地之时也不带纤毫声响。她婉然降落在女孩面前的滩涂,一潮海浪在她足边退下,汀线蜿蜒着爬向远方。

帷帽上的细纱垂下,女孩看不清白衣女子的面庞,只是隐约闻到女子身上飘来幽幽异香,幽香沁透心脾,让女孩神思迷醉。

“晌姑娘,我来兑现八百年前他给你的诺言。”戴帷帽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女子的怀中抱着一个正在昏睡的少年,女子的身形比蓝发女孩还要纤丽清婉,然而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将少年截腰抱起,仿佛少年的体重于她全然不是负担。

“已经……八百年了?”名叫“晌”的蓝发女孩一字一顿,滞涩地问道。她独居孤岛忘乎年月,因为良久不曾交谈,组织起语言来十分困难。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耐心而有礼地说道:“让你久等了!”

晌嚅嗫着苍白的嘴唇,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声音颤抖而板滞,“那个人呢?那时候,带我,来业海的,并不是你。”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拜托我替他前来。”白衣女子如是说着,将金发少年轻轻放在海滩上。问道:“晌姑娘,你还记得那个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晌略微怔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头。

“嗯,很好!”白衣女子满意地说道。不曾有告别的话语,她忽然毫无征兆地凌空一跃,只不过交睫的瞬间,便再度腾起在空中。她幽微的声音弥散在海风里,飘渺空灵,“一定记住他对你说过的话,一定记住!”言罢,粹白色的衣袂倏地一闪,女子飒然飘出数丈,仿佛迎风翼展的白鹭,翩然欲去。

“等等,神女,神女大人!”全然不顾齐胸高的怒浪,晌奔向海中想要追赶,可是那一袭白衣转瞬便消失于无形。浸没在海水中的晌对着廓落的海面纵声呼喊,声音却被海风吹去远方,甚至没有一丝回音。

“再多告诉我一些!再多告诉我一些!”晌艰涩而嘶哑地喊着。她没有得到回答,即使有,也淹没在业海的怒涛里。白衣女子已经远去,恍惚得像一个禁不起打捞的梦境。

对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愣怔了片刻,晌悻悻地回到海岸上。她的衣裙俱湿,轻薄的水蓝色衣衫承受不住海水的重量,在女孩蹲下的地方流下一片潮湿。她轻轻摇着躺在地上的少年的肩膀,呼唤他,“神子大人,神子大人,请您醒一醒,醒一醒……”

不知是听到了呼唤,还是女孩身上的海水滴落到了脸上,阿晞慢慢地睁开双眼。

逆着皎洁月光,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眸子中噙着细碎的泪光。“哦,是你呀……”阿晞恍惚觉得自己认识这双眼睛,晌的双眸让他感觉亲切而安适。倦意并不曾消去,他迷迷糊糊中问道:“这是在哪里?”

“业海,日月神殿前。”晌回答。

“哦,好的,管他是哪……”困倦感让阿晞的眼皮无比沉重,他闭上双眼只想再度睡去。然而眼睛合上的那一瞬,他却是蓦地一惊,霍地坐起身,愕然看着眼前的女孩,“等等,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晌,您认识我。”

“你刚才说这里是哪?”

“业海。”

“什么?业海!”阿晞惊愕不已。然而旋即他想明白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可不是吗?先是梦见了一个会唱歌的白衣女人,又梦见自己来了业海……不过这个梦还算不错,虽然诡异但还算平静,比那个火焰的梦好多了,既然是梦,那就再睡一会吧。

“我好累,让我再睡一会……”说着阿晞垂下眼帘,仰面直直地倒下,全不顾晌摇晃着他的肩膀,在身旁一声声地唤他——“觉苒大人,觉苒大人……”

阿晞闭上双眼,突然,好似平地惊雷一般,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猝然响起:觉苒!来!回来!

阿晞猛然惊起,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四境海风咆哮,愤怒的恶浪一头戗在石崖,碎裂成无数雪花般的碎片。巨大的噪声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胸膛中回响,声嘶力竭,凄怆心肝:“回来,回来……”

阿晞猛地瑟缩了一下,登时有冷汗沿着脸颊滑下。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此刻并不是在梦境中!“你说这是哪里!”他摇着晌瘦削的肩膀,急切地问。

晌好像是被他吓到,瑟瑟地说道:“这里是业海的中心。”她转过头,指一指不远处高台上一座巨大的穹窿顶建筑,说道:“那个是日月神殿。”

“日月神殿!”阿晞又一阵愕然,忙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叫您神子大人。大人,我是晌,我们认识的,您还记得我吗?”晌凝望着他。八百年形影相吊,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如寒冰一般冷硬,她几乎无法将任何情感表露于外,然而片刻之后,她终还是泪如雨下,凄然中混着溢于言表的喜悦。

阿晞是明人,无需任何人和他解释业海在哪,神子是谁。其实何啻明人,世间谁人不知八百年前一把怨火烧掉慧国一个州的神子觉苒?

“到底是个梦!”阿晞在心中想,“竟然有个不认识的女孩叫我神子大人!看看她奇怪的模样,她竟然还长着蓝色的头发!”

阿晞再次合上眼帘,睡意其实早已经逝去了,他不过是希望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这诡异的一切就会从眼前消失……“我一定还在蓝关的戏团里,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歇儿已经做好早餐,正准备摇着拨浪鼓把我吵醒……”他在心中对自己讲。

然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响了,声音中无尽的酸楚与凄惶,震得阿晞的心脏都仿佛抽作一团:觉苒!觉苒!觉苒!

阿晞霍地一跃而起,拼命摇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恼人的声音赶出去,他惊慌地四顾大喊:“谁,是谁!是谁在对我说话?”

“大人,没有人在说话。”晌回答道。

阿晞捂着胸口,急促地气喘。太过匪夷所思了,这里究竟是不是梦境?他抓住晌,急迫地问道:“你看见过一个白衣女人没有?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当然,就是她把您带来的。”晌颔首。

阿晞怔住,困惑,震惊,恐惧,种种神情在他的蓝眼睛中闪过,好像蕴含着雷电的疾风暴雨。他探手试着碰了碰女孩的面颊,仿佛是在确定她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女孩的脸颊宛若细润的青玉,在他的手掌下有一种沁肤的冰凉。阿晞怔怔地问道:“我真的没在做梦?”

“没有。”晌很吃力地笑了,面容冰冷僵冷,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娇柔的羞涩。“大人,请您随我来!”晌拉起他的手,随即冲上巨大无朋的八边形台基,沿着墨玉雕琢的高大石阶,跑向巍峨耸峙的日月神殿。纵然面如寒霜,她微微震颤的手臂却告诉阿晞,她其实早已经激动地无以复加。

“日日盼,夜夜盼,总算是等到今日,若说有人在梦中,晌才是在做梦……”她一边拉着阿晞奔跑,一边在心中说道。

阿晞踏进日月神殿的那一刻,忽而有一种想要高声呐喊的冲动!

抬眼望去,头顶上是天盖一般的巨大穹窿,内中描绘着金色的日月与星辰纹饰,虽是彩绘,却如真正的星辰一般绽放出淡金色柔光,神殿之中仿佛浮荡着绚丽的流光。阿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些美不胜收的金色,忽然觉得那些纹理虽然静止,却又似乎在暗中流转不止。仿佛这个圆顶就是天穹的缩影,上面日月星辰的运行正预示着生命的轮回。而他就站在天地的正中,他的身体幻化做渔孤山,一只手撑起天穹,一只手拉起地舆,两手之间便是天地间万物的流转。

“很奇怪不是吗?”晌低声说道,“万年前太阳神筑起神殿的时候,我们明人的归宿还不是天上的星辰,可是神主却将其表现出来,就好像他对我们的结局早有预知……”

阿晞听而不闻,他只是痴迷地保持着仰视的姿态。他真想就这样挢首凝望下去,一直看到星辰如雨,看到日月齐陨,在这座被时间遗忘的神殿里,去迎接天荒地老。

他仰望着,喉咙间不觉发出了低沉的喟叹。虽然穹窿顶只在抚国宫廷建筑中使用,一般人无缘得见,但阿晞知道拱顶建筑的受力平衡就在于拱肋交汇处的拱顶石,然而这座建筑的拱顶却被有意镂空,让阳光与月光得以穿过孔洞泻在大殿正中的艾叶青基石上。日月神殿位于世界正中,如今看来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不论日出于东还是月陨于西,神殿正中的基石都可以时刻受到日月光辉的照拂——永恒的光明!

继而他听到的唱诵圣歌的声音,歌声从一个无所谓方向的方向传来,空灵而杳渺,忽微得像是风中飘拂的丝线。

阿晞并没有去寻找歌声的来源,圣洁的歌声直接流进心海,荡尽了自我意识之外的所有感知,他在渐次忘却一切。视觉、听觉、触觉……感官由对外转化为向内,指引着他的灵魂抵达精神最深处的巢穴。

他变得极其敏感,却又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离析,全无痛楚,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快感。他正在摆脱躯体的束缚,精神与天地相衔,感悟已经无需通过肢体,直接触及灵魂。

在梦境都不曾抵达的精神最深处,他看到了一副画面,画面如同是一副晕染的泼墨,如同一个炉火前的老故事,氤氲的温度烤化了回忆的棱角:

衣着圣洁白衣的少男少女,他们佩戴着金色的衣饰,像拱月的群星般跪拜在日月神殿的台基前。在他们一齐附身的那一刻,无数飞扬起的衣摆绵延成粹白色的海洋,而衣饰流溢出的淡金色光泽,就宛若海面上晶莹的碎浪。

透过那一片柔和的金芒望去,不厌城毗连的屋脊端立于圣歌的吟咏中,像一位聆听着爱子倾诉的母亲,温雅而安详。再放眼远处,视线追逐不到的地方是幻境中的大片留白。众人的仰视中,金袍曳地的神明卓立于神殿上,高擎起手中一黑一白一双宝剑。

画面的色调很淡,并没有阴影拖曳在人与物身后,散淡的光是从每一个角度投下,浸满了整个画面,不留给阴暗任何立锥之地。

“那是?哥哥的‘抑扬’?”认出了宝剑中湛黑色的那一柄,阿晞陡然一惊。

画面即刻破裂了,像一张被风捅破的蛛网,吟咏的歌声也当机立断,阿晞再去凝神谛听,贯耳只有澎湃的海潮。

一段诡异的幻视幻听,阿晞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感觉更加诡异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可是阿晞并未因此感到畏惧,心中有的只是一种仿佛精神被净化的安然与宁静,像是躺在柔软的丝绵中,安适得只想要深沉睡去。

“方才我听到了唱颂的声音。”阿晞低缓地说道。

“那是虚幻的,是源自我们精神最深处的歌声。”晌解释道,“第一次进入神殿的时候我也听到过,但之后就再没有了。”

“我还看到了祭典的景象。”阿晞又道。

晌颔首,说道:“我也看到过,似乎是万年之前叩拜太阳神的仪式。我想那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在每一个明人心中根植了万年,却也沉睡了万年,只在步入神殿时被重新唤醒……我想或许是羲和大人给予后人的某种启示,只是我想不通透。”

“启示?是这样吗?”幻景的泡泡破裂后,阿晞的意识全部回来了,恢弘的神殿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他茫然四顾,有些分不清此刻是真实还是方才是虚幻。

阿晞的视线循着从拱顶灌入的月光缓慢下移,忽然,廓落的神殿间陡然响起他惊惶地尖叫,重重叠叠的回音撞击在石壁,交错在一起。

神殿的正中央,镌刻着世界舆图的基石上,正跪坐着一个“人”!

看到那个“人”,阿晞觉得自己的脊背登时一阵拘挛。

台基正中的人是一名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年纪,身上一袭曳地的红衣,在八百年后依旧不腐不朽。他沐浴在从拱顶泻下的冷金色光柱中,仿佛挣扎着逆流而上的一尾鱼,又仿佛从穹顶中心泄下的光柱是一道光明的枷锁,将他囚困在一方光明却逼仄的囹圄里。

男子虽然微垂着头颅,阿晞却清楚的看到他惨白色的面颊上遍布纠结狰狞的伤疤,他的五官因伤口的牵拉而变形扭曲,相貌恐怖至极。

然而阿晞方才那一声惊惶的尖叫并非因为这样可怖的面容,而是因为他的心头瞬间翻滚过一阵无名的痛楚,那痛楚像是有一把淬了毒的小刀在他的心口划过,砭骨的感觉传遍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

心中惊悸无比,阿晞却根本无法将自己的视线抽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金色光柱中的男子,只见红衣男子的额前有一道深刻地裂痕,比已然成身的阿晞的裂痕还要深邃许多,明显是曾经被利器割伤过。男子低垂着一头金发,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月光中,可怖而可悯,诡秘却圣洁。

阿晞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更加猛烈地震颤起来,与惊异无关,与恐惧无关,只是如同琴与瑟的和弦、钟与磬的共鸣,阿晞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和那个男子的心跳发生共鸣,尽管他肯定那个男子的胸膛中根本不会有心脏的律动……阿晞并从不曾见过台基上的男子,然而只消一个瞬间,他便认出了他,阿晞骇然地尖叫,“神子!觉苒!”

猝然间,台基上的男子应声抬起头,用世间唯一一双金色的眼眸直直地望着面无血色的少年。阿晞按着自己的心口,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脏犹如奔腾的马蹄,随时可能踏破自己的胸膛。

光芒中的男子竟然动了起来,他单薄的唇角忽然泛起亲切却诡谲的微笑,他僵硬地张开自己的双臂,噏动起枯涸的嘴唇,发出低沉的呼唤声音:“来,回来,回来……”

阿晞的身子陡然一颤,随即身上一阵发软,几乎失去全部力气。

晌急忙上前一步,扶住阿晞。“神子大人?您还好吗?”她忧切地询问。

再不会有回应了,她看见少年的目光正在涣散,渐渐散大的蓝色瞳仁对着觉苒金色的眼眸,眼神呆滞而空茫。迷离诡谲的神情在阿晞俊秀的脸上慢慢漾开,像是有一朵妖冶的毒花在吐蕊。

阿晞奋力甩开女孩的手,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觉苒张开的双臂,口中喃喃自语:“回来了,我回来了……”

仿佛是磁石相互吸引的两极,觉苒一把拥住失了神智的少年,僵硬地弓下脊柱,将自己毫无血色的唇贴在阿晞的唇上。他犹如一只饥渴难耐的吸血蝙蝠,贪婪地吸允起来。

阿晞一动未动,睁大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茫茫然对着绘满星辰的穹窿。星星的倒影像风中忽微的烛光,在他淡蓝色的瞳仁中摇曳着,最终扩散开,消失了……

同夜,怀国肇基,结海楼。

噩梦又一次缠住她,凌主祭乔杉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燃烧起来!如同鼎中滚沸的汤液,尘封在轮回深处的记忆翻涌到水面,气泡破裂开,热浪灼人……

热浪灼人,浓烟从地面翻腾而起,像一只巨手,掩住她的眼目和口鼻。梦境中她骑着一匹文马飞驰在天空,竭力睁大被烟尘刺得流泪的双眼,试图辨清方向。

青玉屋瓦在烈火中碎裂,楠木房椽在浓烟中跌落,巨大的椽木和立柱轰然间倾倒,在坍塌落地之前即被烈火吞没。而她却驱使胯下的文马,俯冲着逼向烈焰的中心。暗夜一般的迷烟中,只见那个人一身血染的红衫,竟比舔舐着断壁残垣的火舌更加炽烈。

火势太过猛烈,胆小的文马已不敢再靠近,挣扎着想要飞离。于是她率性纵身一跃,从高空中直直跳下,飞奔着冲向身陷火焰中的那个人。

烈火在她足下翻滚,仿佛朵朵绽开的红莲。红莲深处,那个人跌坐在巨大的台基中央,因极度失血而神情涣散。他的眉间绽裂开一道巨大的伤痕,殷殷血水渗出,划过伤痕密布的脸庞,又顺着他的红衣滚落,在触及地面的瞬时化成火焰。

火苗燎着了她雪白的裙裾,开始舔舐她腿部的肌肤。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头脑愈加清楚,也让渴望愈加强烈。她于是张开双臂,向着火焰的中心跑去。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片圣洁的白色向自己降临,仿佛夜幕中展开雪白翅膀的神祇。他几度挣扎着想要站起,然而疲软的双腿早已无法支持起身体的重量,他只好艰难地抬起双臂,抽动嘴角向她微笑:是你!

是我,我来了!火蛇吐着信子,沿着她的双腿攀援而上,她犹如奔跑在蛇池里。然而张牙舞爪的群蛇也阻拦不了她,她冲到他身前,扑向他怀里。

“你怨恨我吗?”他问。

她是否应该恨他?他骗取了她的信任,攻打了她的故国,害得她无家可归成为众矢之的……如果人情都遵循常理,那么她的确应该恨他。然而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恨”是多么苍白无力。她是被天地背弃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就凭这一点,她便无法让恨意延续下去。

“我恨……”可是心中却真的充斥着恨意。究竟恨什么呢?恨天还是恨命?泪水沿着女孩苍白的脸颊滚落,她随即将湿热嘴唇碰在他枯涸的唇上。

火焰吞噬了她,生命在弃她而去,她不可避免地跌入男子怀中,也跌入熊熊火焰的怀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捧起他的脸颊,一次一次呼唤他的名字:觉苒,觉苒,觉苒……

一直到世界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凌主祭乔杉夜从梦中惊醒!她探手摸了摸身下的床铺,冷汗已经将被褥浸透,她正躺在一片湿冷之中。架子床上的鸭卵青帷幔一动不动,门户紧闭,沉闷的室内没有一丝风。夜很安静,黑暗中只弥漫着她急促喘息的声音。她圆睁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愣了许久许久,忽然脊背一挺,赤着足翻身下床。

之前也有过相似的梦境,梦中高耸的台基、坍圮的建筑、掀天的大火,还有火焰中那个红色的身影,向着她张开渴求的双臂。她向着那个身影奔驰而去,宛若一只扑火的飞蛾。她在火焰中喊叫着什么,可是每当梦醒,却再也回忆不起。火焰的余温却如同残存在身上,让她心中一阵烦热,烦热中她竭力回忆,然而记忆的最深处只依稀有一团模糊的红影。

还在国都长良之时,她曾经问过为她值夜的师氏,自己在梦魇中是否呼喊过什么。她的近身师氏悄悄回答她,说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梦呓:“阿晞,对不起,我不该赶走你……·”凌主祭为自己的语失而羞赧不已,从此夜间再不许任何人留守。

此刻大概是鸡鸣丑时,月轮略微偏斜,月光挤进窗帷,在地面投下浅白色的一线。她匆匆喝了一口床头夜凉的残茶,便听见屋外有人吹响排箫。那箫声沉郁而低缓,仿佛大天垣山山顶的积云,厚厚实实地压下来,于是飘渺无形的音节仿佛有了实质与重量。

踩上木屧,再披上一件轻薄质地的风氅,凌主祭推门移出户外。

月轮倦倦地挂在西方的天幕,空泛泛的光芒映亮了大天垣山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巍峨的山体被月光勾勒出龙脊般起伏的轮廓,远远看去,仿佛一壁耸峙的高墙,捍然守卫在肇基城以西的疆域。

曾听荃主祭说过,只要不是浓雾困锁,天朗气清的时节里,在怀国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望见大天垣山山顶的积雪,就仿佛那是塔刹上镀金的宝珠一般耀眼夺目。

路踏青说这话的时候,两位主祭刚刚相遇不久,正沿着蜿蜒的宝相河,并辔在驰往国都肇基的路上。路踏青一扬马鞭,指着西方廓落的天空,朗声问道:“那就是大天垣山,你看到了吗?”

乔杉夜对着她所指的方向定睛凝望许久,终于还是遗憾地摇摇头,“没有,这里距离肇基四百余里,大天垣山再峥嵘,又怎么可能遥遥在望?”

路踏青蕴藉地笑笑,说道:“你自然是看不到的,因为你不是怀国人。”

于是乔杉夜明白了,这就好像是每一个长良人闭上双眼都能看到姬水的十里荷花。国土始终在国人的心里,与距离远近无关。

排箫声中的情愫变了,换成了一曲宫国濒州乡间的曲调,在宁谧的夜色中,怀乡的曲调总显得那么凄惶。乔杉夜走进中庭,蹑足走到凌王身后,轻轻一跳,从背后环住他的肩膀,问道,“这么晚了?想什么呢?”

箫声戛然,只有屋檐下一只铁马还在风中微微作颤,却让四境愈显得幽静。凌王将排箫收起,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似乎什么都没想。”

“可是箫声出卖了你。”凌主祭道。

“是吗,你听出了什么?”

“家园……”

凌王静默了片刻,幽幽叹息:“客居怀国已有数月,这些日子帛先生待我如师亦如父,将毕生积累的安邦之策倾囊于我。怀国于我们有恩,我们自然没齿不忘,可是怀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然而每次我忍不住旁敲侧击,帛先生却总是说时机尚未成熟,让我耐心等待,他还说他会安排好一切。只是我不知道他要我们等待什么,他又在安排些什么。”

凌主祭道:“我试着问荃主祭,踏青也总是闪烁其辞。不过不久前她还安慰我说一切就快安排妥当,让我不必担心。”

“其实平心而论,怀国早些年便已经国运式微,加之这几年境内屡有瘟疫饥荒,更是雪上加霜。怀国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和有天朝为恃的抚国一竞高下?所以我想,怀国既然说襄助我们,恐怕还是要另请救兵,只是我是在想不通,这个救兵从何而来?而今天下,龄国是怀国的威胁,穆国是怀国的宿敌,庄与慧之间依旧不可开交,白国的态度是作壁上观,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愿意帮助宫国。”凌王不禁叹息,摇着头说道,“好后悔……若不是我当初不顾非议逞性妄为,也不至于朝野上下离心背德,让抚国有机可趁,落得今日孤立无援的境地。真的好后悔……”

“陛下,想问您一件事。时至今日,您终于可以放下阿晞了吗?”

“也问你一件事,请如实回答我。”凌王直视着主祭的眼睛,问道,“虽然当初请走阿晞的人是你,但是却推说是我授意吧?”

凌主祭不堪那种注视,点头承认:“是的,定鼎一事延宕八年,已经不免流言蜚语,阿晞毕竟是明人,我实在担心朝野訾议,不得已才请他离开。当时阿晞问我这是谁的意思,我怕他眷念兄弟情谊不愿辞去,所以唯有告诉他一切都是您的意愿,也好让他断了念。陛下,其实我……”

“不,你做的很对……”

“啊?”

“原先是我无知,以为真情实意可以得到上苍的理解,如今成了亡国之君,才终于开始痛定思痛。其实在君王这个位置上,有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我曾经只想要弥补他一人,结果却将自己的子民陷于险境,时至今日我才幡然悔悟,自己首先属于宫国一千两百万子民,其次才属于某些人。要无愧那一千多万,就势必要对不起某些个。他以为是我授意这很好,阿晞是一个心思坦率的人,对他而言,单纯的恨或许强过爱恨交织……”凌王垂下头,湿冷的月光碎碎地堆在他的眼角,仿佛结了一层清寒的霜。忽然,他的声音中有了一种老态,“真的,夜,有些事真的很无奈……”

乔杉夜无言宽慰,本想张开手臂拥抱,然而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却让她心底蓦地悸动了一下,她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回忆不起。

她晃了晃神,才说道:“陛下,宫国并没有异灾出现,这说明社稷神还不曾抛弃你我,所以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是的!”主祭笃诚地说道,“还记得我们的初逢吗?据说桑中的三生桥是一座可以连结恩缘的桥,我相信这恩缘,所以我们分别之后重又聚首。今日的我们惶惶无助,那时的你我不也如今日这般一无所有?所以一切只不过像是回到起点,该相遇的人在命运中相遇,然后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火!

好大的火!

赤红的火舌舔舐着坍圮的断壁残垣,吐出滚滚浓稠的黑烟。他抬起凄惘的眼,密烟遮挡了黯淡的天幕,他看不见半寸日光。

神殿坍落的架梁在岑静中爆裂,焦枯的墙体在寂然中倾倒,他凝集最后的气力侧耳倾听,然而犹如永寂的宁寂中,他听不到一丝声响。

那是谁?又是谁在天空中?在黢黑如夜的绝望中好似月光般闪亮?是谁?快到这里来,来救救我!

近了,那月光般的影子靠近了,他伸出双臂,迎接宛若从天际降临的光。你是谁?

更近了,他看清了,从天而降的女子宛如皓玉一般的面庞。

姐姐!他在心中惊呼,竟然是你!

他伸出双臂,伸向凌主祭清瘦的肩膀。

潭姬,救救我,请救救我……

女孩血一般的红眸子垂下朵朵泪花,苍白的唇吻无力地翕动着,她捧起他淌满血迹的脸颊,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终于听见了,那是沉寂中唯一的声响,仿佛刺破了黑暗的初升的朝阳——觉苒,觉苒!

八百年后,大梦方觉……

“大人,您醒了……”日月神殿内,晌跽跪在觉苒身旁,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跪坐在基石上的男子没有理睬,只是低下头,将阿晞渐渐冰冷的尸体紧紧拥在怀里,自欺欺人地感受着尸体上早已不存在的体温——那也是他自己的尸体,僵硬而冰冷。

觉苒低垂着头颅,那张布满伤疤的丑陋面颊,隐藏在月光一样倾泻而下的金色发丝中,仿佛光明下蜷伏着蓄势待发的罪恶。他紧拥着晞的尸体,想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温度融化在自己的胸膛……

晌看不见觉苒的表情,只觉得觉苒宽阔的肩膀似有而无地抽搦了一下,晌咬着苍白的嘴唇,不安地问道:“大人,您在哭吗?”

觉苒不语,只是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尸体。许久许久,等到他终于可以接受尸骸的余温其实早已经消失殆尽,晌才听到了一声低哑的回答,却随即淹没在神殿外远远传来的海潮的呼啸声里——“傻瓜,死人会哭吗?”

言罢,觉苒终于抬起头来,穹顶漏下的月光中,他同晌四目相对。

晌惊异的瞪大了双眼,狰狞的伤疤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觉苒仿佛是顷刻之间戴上了一张光洁细腻的面具。

该如何这张面具的美感?他五官间的比例像是契合了某个支配起美学的定律,凝视他的面容的时候,就仿佛在窥探诸神为“美丽”一词下达的定义。白暂的面庞浸在近乎虚幻的月色中,美的仿佛月神泣落的一滴泪光。

晌僵硬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泪水也随着笑容再一次决堤,“大人,您又恢复本来的样子了!”

觉苒是太阳神之血的承继者,神的后裔,他本应有着同羲和一样堪比日月的俊美面庞。然而八百年前,觉苒的父亲,也就是前一代神子被亲信出卖,身陷慧国霜辽宫,饱受屈辱的神子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他并非畏惧死亡,只是身上流淌着的羲和的血脉不能就此断绝,走投无路之际,神子与霜辽宫中一位名叫阿律的明族血奴诞下一子,取名“觉苒”。

为了保护新一任神子,在觉苒诞生之初,他的生母阿律便亲手毁掉了觉苒的容颜,非但如此,阿律还剜出自己双目,碧蓝色的双目化作两滴液体,液体滴落在觉苒的眼中,遮挡住他眼眸中的金色。此后觉苒受明族女子想容照料,得以长大成身,而重伤的神子与失明的律皆在不久之后殒命。

利用潭姬重获自由之后,觉苒利用自身操控光影的力量,以光为面具,复原自己本来的容貌。世人皆传觉苒之美旷古无双,却鲜有人知晓其实在这张光鲜面具下,藏着一段惨不忍睹。

美与丑,哪一张是他真实的容貌?哪一张是他的面具?觉苒也不甚知晓,他是双面人,也是代面人。

“恢复?不,我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他低声说道。

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她觉得觉苒的声音好冷好冷,比日月神殿中冷冽了八百年的月光都要刺骨。

觉苒已经死了,死在八百年前血祭的大火里。八百年后的他不过是用灵魂驱动的一具躯壳,没有了体温,没有了心跳,血管里的热血早在八百年前流失殆尽。他再不知饥渴,再不知冷暖……

“也再不会有噩梦了。”想到这里,觉苒不禁苦笑,因为他再不需要睡眠。

觉苒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厌恶地看了看臂弯中阿晞的尸体,厌恶地将其丢在一旁。他站起身,跌跌撞撞步出日月神殿。

乔杉晞的记忆与觉苒的记忆慢慢重合,一些模糊的概念在他脑海中渐次清晰。他已经回忆起身边蓝眼睛蓝头发的女孩是谁,也终于领悟出梦中黑发的女子是谁。

然而这些并非首要,还有一点他难以置信,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挪动着还有些麻木的双腿,觉苒踉踉跄跄地冲向神殿台基的边缘。他俯身在镌刻着日月纹饰的雕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波涛狂涌的业海海水。

一种比绝望更冷寂的神情在他金色的眼眸中扩散,他是拥有神性的人,却忽然用一种仿佛质问神明的语气失声喊道:“晌!易岛呢?我们故乡呢?”惊惶的声音被海浪卷走,和浪花一并撞在礁石上,破裂成无数白花花的碎片。

传说中的海上故乡呢?难道并不存在吗?觉苒骋目望去,只有日月神殿的高大台基耸峙在业海中央,在苍茫海水中的吞吐中孤立无援。除此之外,业海海面上空无一物,没有传说中的易岛,没有传说中的明族四部,甚至没有传说中的国都不厌城。只有几乎浸没在浊浪中的台基连同台基上的巨大神殿,就是明族硕果仅存的唯一。

“我也不知道。”晌走到他身旁,指着近乎就在脚下的业海的浪潮,低声说道:“业海上根本就没有岛屿,这里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八百年前就是这样。”

“讲给我!快!八百年前我死后的事!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觉苒急不可耐。

目前流转于世界各地的传说中,八百年前那场血祭的大火后,明族神子的遗体便从舍身台上消失,舍身神殿的废墟上只孤零零留有潭姬公主被烧得焦黑的尸身,若非凭借身上的饰物,女孩的身份几乎难以辨识。

不曾想八百年后的今日,重生的自己竟然会出现在业海上,而八百年前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明族女孩晌居然也等候在这里。觉苒觉得一切太过匪夷所思。

“八百年前大人血祭后,晌无心独活于世。”不知是否因为海风吹透了单薄的衣衫,晌在风中瑟缩了一下。

“愚蠢!”觉苒呵斥道。

“是……”晌的肩头向内缩着,流露出胆怯,她说道,“舍身神殿前,晌但求一死,但是这个时候,一位神明从天而降。他告诉晌,神子大人其实并没有死去,只是暂时离开了。他问我愿不愿意等大人回来,我说海枯石烂都愿意,于是他带着大人和晌飞了起来,飞越无人可以横渡的业海,一直来到了这里。”

“是那个白衣的女人?会唱歌的那个?”觉苒拥有乔杉晞的全部记忆,他回忆起阿晞是被白衣女子带来业海的。

晌摇头,说道:“不是她,是个黑衣男子,一个很美的男子,甚至比大人都不逊色。他说叫我耐心等待,数百年后会有其他人送您回来。我问为什么不是他亲自送?他说待到那一日,他已经不在世间了。我感到很沮丧,他便安慰我说即使日后不是他,也一定会有别的人将您的灵魂送回来,他向我保证,并说也只有他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保证。他走之后,晌便在这里等,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个白衣的女神如约带您回来。”女孩八百年不曾开言,组织起语言来很缓慢艰涩。

觉苒不免心急,急躁地问:“八百年前的那个男人,他可说自己是神明了?”

“没有。”晌摇头,说道,“可是能穿越业海的就唯有神明吧。而且那个人还说了匪夷所思的话语。”

“匪夷所思的话语?是什么?”

“他说无论如何让我们记住两件事:第一,没有无缘无故的厄难,唯有咎由自取;第二,没有谁真的被神明遗弃,除非自暴自弃。他说日后等大人醒来,实在觉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想这两句。”

“是吗?第一句让我们看到绝望,第二句让我们学会希望。那倒真有些像神明了!只说些故弄玄虚却理所应当的话,和没说一个样!”

业海的怒涛翻涌着,像是一群终于摆脱束缚的野兽,争抢着爬上台基的石阶,发出谴天责地般的怒吼。

神子觉苒站在孤耸在海潮中神殿上,俯视着近在咫尺的业海怒涛,苍白的手掌狠狠劈向身边的白玉扶栏。

业海不厌城,明族心中神圣的家园,他们穷竭万年朝思暮想的圣地。所有明人都在翘首期盼着,祈望有朝一日他们的神子能带领他们回归这片传说中丰腴的土地,可是当他终于站在日月神殿前,亲眼所见的事实却逼迫他相信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谎言!根本不存在传说中的家园,觉苒穷竭目力远眺,除却翻滚着的恶潮他再也看不到其他!

“没有无缘无故的厄难,唯有咎由自取;没有谁真的被神明遗弃,除非自暴自弃。”觉苒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冷笑起来,“荒唐!好荒唐!我们早已经学会了绝望,可是希望在哪里?业海之外的异乡展现给我们的是失望,业海之内的故土展示给我们的是绝望!绝望而已!”

“大人……”晌瑟瑟发抖,因为觉苒脸上的神情让她胆寒。

绝望,孤寂,畏惧,惶惑……种种种种在觉苒金色的眸子中闪过。他刚刚从死亡中重生,可是难道重生意味着再一次心如死灰?海风抽打着他们躯体,现实敲打着他们的信仰,沉默中,他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晌……那传说是假的。”许久许久之后,觉苒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传说?”

“我们明族的传说:太阳神羲和怜矜人世间生老病死,遂求天帝之血,播撒于业海,全族共饮。之后羲和、望舒归返天际,成为主掌夙夜更替的神。而穆国的天枢帝崇宣觊觎我们身上的天帝之血,所以当明族的主神归天后,他便编造了一个荒诞的理由,把我们变成他的奴隶。”

“对,这的确是我们明人的传说。”

“以及他们的传说:明族长生有悖天道,于是天枢帝崇宣受天命讨伐,王后宓妃阵亡,天枢帝怒,于是将我们贬为奴仆。”觉苒情难自控,暴躁地叫嚣起来,“两个都是假的!两个预言中都提到业海之上有我们的易岛,然而谁能告诉我易岛究竟在那里?此刻我就在世界中央,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易岛!根本没有明族四部!也根本没有不厌城!”

言罢,觉苒和晌面面相觑,又是长久的沉默……

风浪狂作,四下茫然。他们的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头脑中好像塞满了烦乱的思绪,又好像空空然什么都没有……

又是许久,钧天的夜幕下,明族的神子望着业海怒气冲天的海潮,嘶哑地说道:“不!我想我明白了!易岛其实还在!就在我们脚下,淹没于业海的海水之下!”

“什么?”晌听罢大惊,“在海水之下?”

“若无易岛我们从何而来?又为何方才的幻景中分明看到了不厌城的景象?”觉苒手臂一挥,指向身后巨大的神殿,质问,“然而易岛何去?不厌城何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被业海的海水所淹没!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进入业海,不仅仅是辐风的缘故,还因为业海的海平面高于内四海!是业海将易岛与不厌城淹没了,只剩下高耸的神殿还留在海面之外!一定是这样的!”

“这不可能的大人!”晌急忙说道,“阴阳交合而生成风,所以辐风从易岛吹向岛外,海水也只可能从业海流向内四海,又怎么可以倒着流?”

觉苒有些厌烦,恶声说道:“对于易岛的消失只有两种解释。其一,易岛纯属妄谈,不曾存在过;其二,业海横流,易岛陆沉。你觉得那一个更能接受?”

晌思虑良久,觉得易岛的传说不可能纯属妄谈,于是她喏喏地问:“但是,若真的有人让海水逆流了……他是谁呢?”

“天枢帝崇宣!”觉苒不假思索,“不然还能有谁?”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让我们无家可归,好彻底沦为他的奴仆!”

“大人,请您冷静些。”四围黢黑的夜色中,晌看不清神子的表情,但仅仅是充斥在四周冷若砭骨的杀气,就足已令她感到胆战心惊——觉苒的恨意,在八百年后依旧无法消泯。晌努力鼓足勇气,问道,“天枢帝他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吗?真的能有人让海水逆流吗?”

“崇宣是他们信奉的神,他想做自然能做到!他不是可以建一个舍身神殿就约定他的子民万世修好吗?”

“可是大人您也是我们的神呀!舍身神殿都被您烧毁了,他们的唐棣盟约在太阳神之血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崇宣若真的有能力让海水逆流,为何身为业海主人的您却连使海水顺流的能力都没有?”言罢,晌陡然一凛,猛地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口唇。她被自己吓坏了,她竟然对神子说出这样悖逆的话语。

然而这些话她不吐不快,困居于此的八百年,只有在风中诞生的“叫叫”鸟可以用来果腹充饥,她原本淡金色发丝更是被海风染成了世间罕有的诡异的蓝色。在这片仅由天空、海洋与回忆组成的逼仄世界里,她夙夜不辍地思考着族人的过去与他们可能拥有的未来。她已经不是八百年前布娃娃一般的她了,八百年前她可以为神子而死,八百年后她还可以为神子而生。

晌因为自己的语失而茫然失措,然而良久之后,她终还是仰起仅有常人一半大小的面庞,准备好迎接这个她守候了八百年的男子的任何责骂。她的确很怕,但她不畏惧遭受叱责,她唯一害怕的只有神子金眼睛中永远无法消散的寒光。

“晌!你?”觉苒难以置信地看着瘦小纤弱的女孩,在他的记忆中言听计从的晌从不曾顶撞过自己。然而觉苒看着看着,竟是欣慰地笑了,“还是这样好,这样真好!有明人敢顶撞我了,有明人敢对我说‘觉苒你错了’……”

“大人……”晌没想到觉苒不怒反笑,变得羞赧起来,低声说道,“晌真正想说的是,我们已经目睹了神迹,也许我们是世界上距离神最近的人,既然有神明庇佑,我们就一定能揭开往事的尘封,迎来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所以大人您,千万不必太焦急……”泪水带着殷切的热度,再一次滚过女孩霜白色的脸颊。

他们再一次的四目相对,这一次男子语塞,女子哑然,只有业海的万顷浊浪在不远处咆哮,发出耀武扬威地喧响。

迎来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什么才是历史的真相?如果明族的传说是真的,为什么易岛已被逆倾的海水淹没却无人知晓?

相反,如果崇宣子孙的传说是真的,那么又为何不提及易岛的覆灭,为他神话般的光辉史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果都是真的。不可能都是真的!

那么,如果都是假的……

觉苒蓦然想起蓝关曾经的疑问:日月既是他们的守护神,那么为什么太阳神羲和姑息了万年之前天枢帝崇宣的暴行?又为什么即便万年之后,全知全能地太阳神依旧不曾拯救过他倒悬于水火中的蒙难的子民?

觉苒挢首望着廓落的夜空,今夜的月色并非纯白,而是略带一抹惨淡的绯红,他金色的发丝沐在一片淡淡的血色光辉之中,在乱风中恣意拂动。他扣着前额处的裂痕,望着绯月念念低语:“望舒娘娘,还有羲和大人,请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相……”

他颀长的身躯忽然在凛凛夜风中震颤了一下,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当他仰望月华,一种极度的绝望感扼住他的灵魂。这种绝望是月光传递给他的,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巨蟒缠住几乎要窒息的猎物,他挣扎着想要呼吸空气,空气中却充斥着对未来的极度恐惧!

“月神娘娘,您,想要告诉我什么……”飒飒海风如刀刃一般削过,将他的低语截腰斩断。

觉苒得不到答复,只有业海的海浪用怒吼般的喧嚣回应了他。海浪嚎啕着想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却可惜觉苒听不懂大海的沉吟。

“晌,我们去抚国吧!”凄厉的海风中,觉苒凝望着遥远的南方,海浪滔天,暗夜截断了他的视线。

“抚国?”晌疑惑不解。

“去找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去把‘她’救出来,问一问一万两千年前神主羲和与天枢帝崇宣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然我们永远不知道何去何从。”

晌渐渐想明白这句话中“她”的指代,不禁愕然失色,说道:“可是‘她’被压在抚国的炎天国鼎下,除非……”她随即将觉苒所思所想了然于心,目光随之变得坚毅,瘦弱的女孩坚定地说道,“神子大人若执意如此,晌舍生忘死追随……”

觉苒并未答复,却忽然在纤白的指尖凝聚起灵力。淡红色的灵光一闪,觉苒成功召唤出那把自从舍身台血祭后,已然从人间消失了八百年的兵刃——潭姬并非短刀“侍月”唯一的主人,觉苒也是。

“侍月”刀身的寒芒辉映着夜空中的星辰,在夜色下看,侍月的刀身上仿佛流动着迷离的星光。今夜的侍月又被月色镀上了一层黯淡的殷红,犹如年久褪色的胭脂,沉郁而哀怨,像记忆深处女孩赧颜的脸颊,被湮逝的岁月蒙上了一层蝉翼般轻薄的朦胧。

觉苒将侍月冰凉的刀刃靠近自己冰冷的胸膛,面向着南方的大海,缓缓合上眼帘。海风褰起流金一般的发丝,一袭红衣翻飞如焰,他翕动着枯白的唇吻,低沉的声音被海风送远,“哥哥,潭姬,请你们原谅我……”

相传,一万两千年前,天枢帝崇宣发现将明人的神性之血铸于镔铁之中,便可以锻造出能够斩仙弑神的利刃。于是效仿明族长剑“抑扬”,也打造了一柄长剑。

剑成之后,崇宣见其剑体澄湛,光拟宝鉴,宛作螣蛇翥幽玄,犹如抟龙出碧渊,故起名为“龙抟”。时至今日龙抟已传世一万两千年有余,依旧是穆国镇国之宝。而从“龙抟”问世之后,天枢帝取“抟龙出碧渊”之意,一切由明人之血铸造的神器皆被称为“渊器”,尤其是那些可以斩仙弑神的兵刃。

虽然仙人和妖魔的鲜血同样可以铸造神兵利器,但铸造渊器最常用的方法,还是使用明人之血。明族饮天帝之血,故生而为仙,血液中自然含有充沛的灵。神性的血液赋予他们永恒的生命,也附加给他们沦为“血奴”的厄运。即使是在对待明族最为宽仁的宫国,冬官府内被用来取血铸剑的明族血奴何啻千计?

渊器始源于渊器之祖——天枢帝崇宣之龙抟,万年前,龙抟所指之处敌人望风披靡,甚至可以说天枢帝得渊器而得的天下!而第一柄渊器——龙抟问世的一万两千后,世界上最好的渊器来自于抚国煜州。

煜州位于抚国最北方,西北毗邻怀国骛州,东北接壤宫国泊州,南有驼铃河天堑,东有合辙山天嶂,掖门沙漠北上至此敛足不前。

每年夏季,来自业海的左旋的辐风带着琳琅海的水汽越过整个北方怀国骛州后,将最后一点湿气抛向抚国的土地。其余的时候,煜州同抚国腹地一样干燥。

录康,煜州州都,抚国最大的军事重地与商贸中心,也是南方最大的冶炼之乡。产自锟铻山的上等镔铁和吉金连夜运抵录康,在冶铸炉内淬火新生,在无数次锤炼后,蜕变成为天枢大帝送给人间最珍贵的礼物——渊器。

比如一种菱花镜,名为“辞镜”,无论照镜子的人多么苍老,镜中映照出的永远是盛年时代的容颜。再比如一种被取名为“思归”的铜勺,采集某地的泥土放入勺中,将铜勺放置在平面上后,勺柄便永远指向那个方向。以上种种,不过是贵族府中的玩物。录康城中铸造更多的,当然还是那些见血封喉的利刃。

所谓“钢铁乃杂炼生柔作刀镰者”,其中“生”谓生铁,“柔”谓熟铁,而以生铁混合明人之血灌入熟铁之法,便是“灌钢”之术。经过这样几度灌注、熔炼之后,宝钢始成。钢炼成之后,再以熟铁为刀背,以钢为刀锋,之后便进入至关重要的一步——“淬火”。

浴以明人之血,淬以明人之脂。用明人之血作为淬火冷却的介质,不仅冷却速度大大提升,而且淬血后的钢较之水淬更为坚硬。而以明人之脂淬火,虽然较比水淬冷却速度慢,淬火后却更具韧性。根据对渊器的不同要求,往往血淬与脂淬并举。镔铁灌钢与双液淬火后,再经过反复锤炼,直至累锻而斤两不减,百炼而锱铢无耗,一把渊器乃成。

如今的录康城中,大大小小的冶铸坊内,排橐四季不息地吹鼓着干热的风。如果说昔日的天枢帝得渊器而得天下,如今的录康又何尝不是?煜州录康之所以成为仅次于国都戟天的国家要冲,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若问镔铁,首推抚国煜州锟铻山。有了渊器就抢占了战争的先机,可以左右战争便不愁没有财富。此为天赐。

其二,煜州毗邻宫与怀,是整个南方大陆之腹,交通便利,往来自如。此为地利。

其三,抚国禁军十二部,其中五部屯兵煜州,再加之常驻煜州的煜州州师,两方面军队控辖着数以万计的明奴。此为人和。

大量明奴的血被铸入镔铁,锻造成可以所向披靡的渊器。渊器流入毗邻的怀与宫,甚至流入更远的白与龄,换来抚国稀缺的粮食与不再稀缺的财富,也换来更多的明奴。于是更多明奴的血被铸入镔铁,财富换来更多的明奴……

只要有战争在的地方就会有财富;只要有财富在地方就不会没有战争!

战争必需渊器,渊器必需明人……谁说天枢帝得渊器而天下,天枢帝得明族而得天下!从前如此,如今亦然!

然而又是谁带来了无尽战争?是觉苒八百年前以灵魂为代价的那一场大火?还是纵然崇宣的舍身台之盟也无法遏制的贪欲!

不管是谁,如今,该结束了!

录康城疏宝斋的阁楼内,一个名叫舍式的明族男人挢首望着星空。今夜钧天的星幕亮得有些灼目,抚国分野的炎天却显出前所未有的晦暗,只有鬼宿还闪着诡异的光亮,像暗夜中狼群的眼睛。

舍式低声沉吟:“舆鬼宿,积尸气,抚国不久之后怕是要成为死丧之地。”他抵着自己的印堂,向着钧天的星空行了一个明族的献手礼,随后喃喃低语,“采彩,这里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舍式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但又没有人说得清他具体在经营些什么。票号、镖局、绸庄、牙行……录康城的条条财脉似乎都被这个神通广大的明人无形中左右着。也没人说得清他敛财的手段,只是敏锐一点的人会大胆猜测,舍式其实富可敌郡,甚至富可埒国。

如果他们再敏锐一点,便会体察到一种无声却有形的强大力量已经悄然形成,正在录康的安澜下暗波汹涌……但舍式是不会允许他们“再敏锐一点”的,成大事者不止满足于自己的睿智,他们还需要制造对手的愚钝。

其实舍式经常出没的不过是一座名为“疏宝斋”的酒舍,以其吃喝嫖赌无不提供,且赔本还不赚吆喝而赢得了录康驻军将士的一致推崇。积年累月,录康的守军们也慢慢忘却了他明人的身份,只是在纵欲狂欢之后自矜又自恼地称他一句:尚老板。

但是舍式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是尚垣舍式,明族四部中尚垣王后裔,目前是明人在南方的宗主。

该结束了!解悟了星象那讳莫如深的预示,舍式忍不住涟洏泪下。

他已千岁有余,早已遍看了世事炎凉,知道喜悦的泪水与痛苦的眼泪不过是同样的咸味。然而这一晚,他再也止不住老泪滂沱,泪水滑过唇边,因重燃希望而留下的泪水带着缕缕的苦涩。然而这才是希望的样子呀,令人品味着清苦之时还能向往着阴霾散尽后的余甘。舍式心中百感交集,终于,他对着钧天的天幕仰天而泣:

“神子,您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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