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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昱村: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2023-08-05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作者 | 刘昱村

穿过光秃秃的小山坡,是一片窝在山沟里的绿荫。

槐树、杨树、皂角树,相互依偎着。雨水偏少,树长得枯焦,但这一片绿挤在一起,相互竞争水分,也相互滋润,在西北的荒凉之地,年复一年,慢慢成了一片珍贵的绿洲。

清扬每天早晨窗户刚露白就起来了。她穿戴整齐,拿上梳子和一个小盆,走出鼾声此起彼伏的家。关上门的那一瞬,她会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是那样干净,风是那样自由,在微曦的晨光里,向那片树林走去。

树林中间有一条溪,细小如柳叶,在一块大石旁汇聚成一小潭。清扬每天早上都会来潭边漱口、洗脸,梳头。她把水用盆舀起来,洗漱完后再端一盆清水灌她在林缘开辟的一片小菜园,那里有三棵丝瓜,一架葫芦,这些瘦弱的藤蔓,像缠绕在她梦里的思念。已经是九月,葫芦藤蔓上的叶子大都枯萎了,只有藤尖上还开着几朵弱小的白花。

日复一日,她在林地上踩出了一条浅浅的小路。

每天从树林往回走的时候,她脸上会露出一天中少有的微笑,这种时刻,总会想起母亲那温和的目光,母亲说:“你的名字来自《诗经》中: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我美吗?”她问母亲。

“你是最美的。”母亲回答。

谁也没有发现,晨光中,四十九岁的清扬依然那么美,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因为光线较暗,看不见发髻上为数不少的白发,干净瘦俏的脸颊,五官线条柔和。眼角虽然有点下垂,眼睛却大而明亮。鼻子挺立,嘴唇很薄。衣服裤子都是最普通的,却始终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她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加快了脚步。她意识到,有些事情必须马上去做。

走过小山坡,就是他们那个五口之家。四间正房,两间小偏房,墙体半砖半泥,屋顶盖的是青色小瓦。院墙用一圈泥胡集磊成,低矮,破败,只有院门高高向东矗立。两扇木质院门早已看不出颜色,干裂的灰白木纹像衰老的脸颊。

院墙上,几颗从远处飞来的野草种子在春天唯一的一场雨后生根发芽,可它们熬不过干裂的风,夏天没有过完就干枯了。清扬觉得自己也是一颗春天迷路的种子,被命运的风从一个“西北小江南”的秀美之地,吹到这更加荒凉的西北,她,马上也要干枯了。

陈昌有披着褂子,系着那双变型的皮鞋在院子里抽烟,皮鞋被踩成拖鞋,十分丑陋。劣质的香烟呛得他开始每天早上都少不了的疯狂咳嗽,灰白的头发伴随着咳嗽在头顶晃动,本来有些驼的脊背,此时更是弓成了虾米。最后伴随着眼泪和鼻涕,一口浓痰“呸”一声吐出,结束了这个院子每天早上最可怕的晨曲。

他老远就看见了清扬。

二十多年,他始终搞不懂这个女人。前些年,他打她,掐她,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可她始终不吭一声。只要天一亮,但凡她能下地,都会撑着起来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们。她怎么就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高兴了就哈哈大笑,男人若想动手打女人,女人就大喊大叫,或对打、或叫骂,他甚至羡慕那些男人脸上脖子上的抓痕,那样过日子,多过瘾。他也不想真的打她,可是她一声不吭,不解释、不反抗,让他更加恼怒!

她身上有一种与这片土地不相适应的地方。

这块土地那么荒凉,一座连着一座的都是灰褐色干得裂开口子的山梁,人们灰头土脸出去,灰头土脸回来,摩托或汽车在梁上一过,就是一条灰龙呼啸而过。梁上是灰,房上是灰,磨盘上是灰,连崖畔上,梁凹处,那些枣树、羊奶子树、杨树上也是灰。这个山梁,就住了他们一家,吃水需要用板车拉着大油桶到两里地外的村子中去拉,那儿有一口近百米深的井。水不多,每家每天只准拉一次水,按人口算,每人一天就一大塑料桶,仅够基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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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却总能在一角不经意的缝隙中找到水源,有时候就是水滴,她在那地方挖一个坑,要么放一个瓶,要么放一个盆,积攒的这些水用来洗头发、洗衣服、擦身子,用过的水她还会用草木灰沉淀,再用来洗鞋子、擦地板。一个灰蒙蒙的家,家具都看不出来颜色,却始终干干净净。

这些年,禁伐力度大,梁后的那片树林茂盛起来,林子中间的石缝中居然出现了一条小溪,断断续续,每天都能聚一两盆水,女人就像发现了宝一样,每天凌晨会到那林子里去洗漱,还种活了她多年种不成功的葫芦、丝瓜。她很享受在清晨去洗漱、种菜的过程,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洋溢着异样的神采。

可不知为什么,有了水,女人在近几年却消瘦下去。她除了督促女儿小莲穿衣打扮和行为举止注意分寸外,话越来越少。小莲高三只上了一学期就去东平镇打工了。她穿衣服爱露胳膊露腿,嫌母亲唠叨,每次回家把脏衣服给她妈一扔,就把自己关房里玩手机去了。

陈昌有想不明白,家里每个孩子一说不想上学,女人总是大发脾气,甚至会发疯似地拿起棍子抽打他们,每次都以他大声呵斥或动手打她结束。特别是去年女儿小莲辍学回家,她闹得最凶。天天撵着小莲去学校,他打她,她也不理,小莲把门关着不理她,她就站在门口,一遍遍哀求:“小莲,咱去学校,去学校哈!考不上一本,考二本,考不上二本,大专也可以。只要你好好上学,妈再难也会支持你,供养你。”最后他忍无可忍,狠踢了女人一脚。让她几天无法起床,小莲也趁机跑去镇街找了工作。后来她能起来了,跑去找女儿,抱住在餐厅当服务员的小莲让回学校,流着泪对女儿说:“去读书,孩子,你一个女娃,只有学到更多知识,你以后才能找到更好更体面的工作。”小莲面无表情地说:“妈,我当服务员咋不好,我再也不想在家里呆了。你是有学问的,那又怎样,有学问我爸就不打你了吗?有学问就不做家务了吗?哥哥们也只上到初中就出去赚钱了。我的女同学都去南方打工,人家一样混得好极了。”最后,清扬是被保安拖出去的。

女人回来生了一场病,憔悴了很多。

家里横生变故,日子拮据了多年。大儿子初中毕业就去学摩托车、电动车修理,几年后在东平镇政府所在的街上盘下一个修理店,生意日渐红火。老二跟着学样,无心学习,勉强混到初中毕业,扔下书包,跑到大哥店里再也不回来。

陈昌有很得意。目前两个儿子一起开摩托车修理店,生意好极了。自己也在镇街上一家民营医院当勤杂工,一家五口人有四个都铮钱,这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么?上什么学呀,挣钱最重要。大儿子今年26岁,说下了媳妇,在县城平遥买了商品房,年底交房,明年上半年给孩子们办喜事。至于小莲,女娃家上到高中已经是村里上学多得了,再过两年,找个婆家还不是别人家的。女人咋就看着更寡淡了呢。

院门“吱呀”推开了,清扬一进院子,正赶上陈昌有吐出的那口痰,她皱一下眉头,快步走进厨房。陈昌有瞪她一眼,尖利地吼道:“都啥时候了还不煮饭,家里还有客呢!”陈昌有的声音一直是尖利的,听着很难受,发脾气时更如同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每一嘴叨来,你会感觉肉疼。

清扬想起那没过门的大儿媳妇任芳也在家里,且和老大长青住在一起。那姑娘第一次来家过夜时,清扬是安排她和小莲住,第二天却从老大屋里出来,当时大家脸上都挂不住,任芳却一声“爸”“妈”叫得一家人赶紧笑脸相迎。此后,女娃再来,再没人特意安排住处了。

厨房响起锅碗的碰撞声,这是家里的每个人都喜欢的声音。

任芳先起来,到厨房甜甜叫了声:“妈,我帮你。”清扬赶紧拦住,推她出去。

老二长远起来了,他染的棕红头发,此时乱如鸡窝。他也将板鞋当拖鞋穿,披着褂子,着实是年轻版陈昌有。小莲一起来,见二哥那副样子,一脚向他屁股踢过去,嘴里飘一句:“你以为自己是犀利哥呢,吊样!”长远回头,恶狠狠瞪她一眼,嘴一撇:“也不照照镜子,你是大熊猫吗?你的鼻子是草莓吗?”此招果然厉害。小莲嘴上说:“有多远滚多远!”却反身跑回屋里,坐在镜子前面查看黑眼圈和鼻子上的黑头。

这俩宝其实是双生子。

长青最后起来,他是老大,个子却最矮。他和母亲一样爱整洁,出睡房门就穿戴齐整,鞋子、袜子一丝不苟。初见他的人以为他是干部,没人把他想成一个摩托车修理工。他的眼睛像极了母亲,温和、沉静。他也先去厨房:“妈,早饭还弄那么复杂!”案板上,三个小菜,一大盘子托热的馍,清扬还在做鸡蛋丸子汤。她没有看大儿子,轻声说:“任芳在呢!”

馍和小菜一上桌,几个人都围过来了。清扬又一一给乘汤,长青想站起来帮母亲,被父亲制止了:“赶快吃,吃毕去店里。”

清扬把灶台稍微清理了一下,端上给自己留的小半碗汤出来时,堂屋里已经没有人了,除了三个馍外,都是空碗空盘子,一片狼籍。门外的篮子里,是一堆脏衣服。

她深深叹口气,日子一直都是这样。

她根本没有食欲,勉强就着汤吃下小半个馍,却一阵干沤,全部又吐出来。她坐在那儿,眯着眼睛,嘴角微微颤抖,两滴泪从眼角滑落。良久,她还是站起来,从热水瓶里倒了半碗开水,喝了两口,又吃下两口馍,赶紧去收拾锅碗。

中午没人回来吃饭。清扬洗完衣服,又挨个打扫房间,堂屋两边的屋子从中间隔开,各从堂屋开一扇小门,就是四间睡房。小莲的和长远的屋子最乱,双生子真的这么相似吗?小莲的屋子,到处是廉价的衣服和化妆品,被子也不叠,柜子也不关。清扬曾多次影响女儿,希望她能成长为一名知书达理的女孩,事实证明,她失败了。好在,女儿够健康,个性够强,独立应付困境的能力比自己强十倍。想到这里,清扬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她在大儿子长远的屋子坐了一会儿。屋里干净整洁,连床单都捋得平平整整。长青最心疼母亲,小时候每逢陈昌有酒后打清扬时,长青总是冲上来护住母亲。长青内向,固执又倔强,初中毕业,他有望考上重点高中,却坚决不再上学,去当了摩托车修理学徒。十年过去,他不但自己做了老板,还从单打独斗,到现在拥有包括长远在内的四名店员,凭自己能力买了房,找了媳妇。这个儿子让她放心。

清扬在长远的枕头下面翻出几本杂志,封面当然是美女。十九岁的男孩,青春萌动。这个小儿子,清扬经常为他感到难过。他内心脆弱,表现出来却是另类和叛逆,什么时髦爱什么,他的牛仔裤,都是大洞套小洞,头发也是怎么拉风怎么来。他性格里有时还有一种狂野的不顾一切的东西,上学时老打架,经常被别人狠揍,像一条落败的小狗一样独自躲在角落舔舐伤口,这种性格会为他此后的人生埋下隐患。但他惧怕大哥,一到修理店,该穿工装穿工装,该戴帽子戴帽子,工作中他敢马虎,老大一脚就过去了,这倒让他的修理技术有了实实在在地提升。

筋疲力尽的清扬最后想了一下陈昌有,感觉连恨都没有了,心很释然,很轻松。

天擦黑,除了任芳,大家都回来了。以前长远和小莲很少连续两天回家的,人真的血脉相通吗?

清扬下午饭炖了羊排。羊排汤就馍,是这个家除过她自己大家都爱吃的。几个男人吃得汗流浃背,长远脱了上衣,露出一排排肋骨,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看着大家都吃饱了,开始咂嘴,清扬在桌旁坐下,看着陈昌有说:“老陈,我要离婚!”

“你要咋?” 陈昌有尖着嗓子喊。

“我要离婚!”

“不要脸!”

半碗羊肉汤带馍泼到清扬脸上。

九月的早晨凉爽了很多。长青一头坐起来,后悔自己睡得够死。

昨晚他陪了母亲很长时间,帮她用湿毛巾敷脸,帮她收拾厨房,打扫卫生。他的内心十分痛苦,他恨父亲,每次看到父亲打母亲时,他都是紧握拳头,随时都想出手。

母亲这次很淡定,几次催他去睡觉,让他不安。

他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朦胧中,感觉母亲一直在悉悉索索做着什么,好像还进了他的屋子,替他把凉被盖在肚子上。后来,他太困了。

他听到了父亲筛糠似的咳嗽。

他来到院子里。天晴得很好,已经开始泛黄的杨树叶子在朝霞里像轻轻舞动的蝴蝶。经过一夜地修复,大地很安静,很干净,连那些灰尘,好像也帖着大地母亲的怀抱,甜蜜地睡去。

可他们的家里,没有了袅袅升起的晨炊,冰一般冷。

清扬失踪了。

在鲁西大地上,有一座用夯土筑成厚重城墙的四方古城——平遥。它是中国境内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汉民族古代县城,城内交通脉络由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条巷构成,经纬交错,多而不乱,而且每个小巷的名字很有特色,如文庙街、书院街、衙门街。古城墙自周代时修建先后修葺多次,到明清时代达到鼎盛,坚固壮观。也正是那个时期的晋商繁盛,将古建筑推向极致。

登上古城墙,平遥县城一览无余。一道城墙将现在的整个县城隔为两个世界。城墙内街道、铺面、市楼均保留明清形制,仿佛随时会从某一扇木门后走出一位青衣长衫的账房先生,胸前挂着怀表,鼻梁上架副金丝眼睛,步履匆匆,又消失在某个转角。城墙以外称新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充斥着现代商业的直白和浮躁。

在新老城的衔接处,巷道里密集开着小店面,各种小吃、水果、日用品、山寨纪念品应有尽有。街道逼仄,店门前的棚布又把有限的空间挤成花花绿绿的碎片。在这种街道走一圈,你会闻到各种味道,听到各种方言招呼。

近年旅游业火爆,来平遥古城的游客很多,新城的物价比老城便宜得多,所以这种巷道的生意十分红火。在其中一条巷道中一家兰州拉面馆里,闪现出了清扬的身影。

她系着围裙,带着卫生帽,在店里一会儿洗碗,一会摘菜,还兼端菜和打扫卫生。那麻利劲,让隔壁的山东菜馆和对面湘菜馆的老板十分眼红。他们请的小帮工可不会干这么多活,那些年轻人但凡有点时间,都赶紧玩手机去了。老板不吆喝不动弹,说多了,人家心一烦,拍屁股走人,弄得老板哭笑不得。他们几次偷偷问清扬,想挖她过去,承诺多给工钱,清扬总是礼貌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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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拉面馆的老板周玉明和老婆肖秀秀在这个叫春风巷的街道开拉面馆已经三年。周玉明瘦高,皮肤黝黑,神情严肃,炒一手好川菜。不管你点什么菜,只要店里有原料的,他三五两绕,一盘酸辣的、香辣的或麻辣的菜就上桌了,包你辣得咂舌,香的到味。而他老婆肖秀秀却又白又胖,热情喜辣。一个白胖的女人,天天在门口案板上拉面,那些面条在她手里像天女撒花,分分钟把那些面团幻化成温顺的细如柳枝的面条,令人心情大好,食欲大开。小两口生意不错,就是太累,也找过小伙计,但怎么努力,也留不到三个月以上。

清扬就是在一个傍晚到这个巷子找工作的。

她那天走了十多里路才坐上车,又辗转两次,到平遥,已是下午。她带的现金并不多,舍不得住旅馆,就想赶紧找个活干。没有打工的经历的她,当时风尘仆仆,头发散乱,脸色蜡黄,背一个包裹,年龄又偏大,仿佛乞讨者一样,走了几条街都没人招。眼看临近傍晚,寒风骤起,她就更没有信心了。她最后想穿过春风巷,去找一个最便宜的旅馆,却意外碰上周玉明两口子,一听到他们说汉中话,清扬的腿再也挪不动了。

其实周玉明看见清扬的样子不想搭理她,但肖秀秀受不了她那幅落魄的样子,给她煮了面,安顿她晚上住在店里杂物间的钢丝床上。第二天早上,小两口再进店的时候,不但发现这个女人五官清秀,干净利落,而且看见自己的店已经一尘不染。从此,清扬就留在店里,肖秀秀叫她姐,周玉明憋了几天,也跟着叫姐。

日子其实很忙碌。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晚上七点关门,十二个小时里,人来人往,三个人就像陀螺似地在店里打转。

清扬干着所有能干的事情。她的脸上带着微笑,来吃饭的顾客看着这个干净温和的女人,旅途中的种种不快似乎减轻了很多。

每个星期,肖秀秀总会给清扬挤半天假。清扬就利用这个时间去平遥一条一条街道转。在古城,经过一个个保存完好的票号、镖局、当铺、道观、庙宇、商会,那深深的庭院,斑驳的阳光,让她感到似乎行走在梦里。明清街上的太师椅、精巧的木雕、砖雕和石雕,带花纹的茶壶、泛光的漆器、手制的工艺品等应有尽有。她特别喜欢老街上的漆器,质感的光泽,精美的花纹,把那些首饰盒衬托得高贵典雅。她小时候见过母亲有一个红木首饰盒,做工精致,盒子四角有银饰,是母亲最喜欢的东西。但是母亲病重时她再没有在母亲的床头看见那个物件。看见这些漆器首饰盒,更勾起了她对家乡的想念,那秦岭之南、巴山之北的小小盆地,四季如春的绿水青山。

她的胸口更加痛了。她想,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在曙光路上,她终于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清扬离家后,陈家老少四个人每天早上都是饥肠辘辘离开家。晚饭有时是任芳来帮着做一下,有时是小莲回来随便糊弄一点饭,但实在难以下咽。

坚持半个月,大家有些扛不住了。

这天晚饭,小莲将大哥买回的馍蒸热了一下,没有新鲜蔬菜,不知从哪翻出一袋榨菜放桌上。长远看了一眼,转身回屋,把睡房门摔得山响。长青过来坐在桌边,取了一个馍,慢慢撕着吃。

长青其实已经到县城找到了母亲。他找到了春风巷的面馆,在对面的湘菜馆里吃了一顿饭,观察了母亲一个小时。他看见奇怪的现象:店老板在后厨炒菜,老板娘在门口拉面,像两个打工仔。而母亲总是热情地招呼客人,每次都把客人送到门口,像店老板。长青感到母亲很快乐,脸上闪烁着他没有见过的神采,他为母亲感到高兴。

长青没有打扰母亲,也没有回家声张。

程茂发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这饭吃得下去吗?”他冲着女儿吼。

“我不会做饭!”小莲回嘴道,她自己也吃不下。

“你一个女娃娃,不会做饭你上天呀!”父亲声音很尖利。

“女娃咋啦?哪条法律规定女的必须要做饭呀?”

程茂发被噎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

“你这样子咋找得到婆家,都是你妈惯的。”

“我妈惯我咋啦?要不是你打我妈,我妈能走吗?”小莲突然哭起来,也尖声对父亲喊到:“你还我妈!你还我妈!”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小莲捂住脸冲回自己的睡房,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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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长远向大哥请假。长青看了一眼弟弟,发现他的眼睛是肿的。他知道,这个个性张扬的弟弟其实还是个孩子。他以前不管如何耍酷,都是因为有母亲宠着。但凡他做了新头型,回家总会第一时间找到母亲,问帅不帅。母亲不理他,低头干自己的事情,他就会把母亲的脸扳起来,然后做着各种耍酷的造型,直到母亲的眼睛笑成弯月一般才肯罢休。

这一天,小莲也向餐厅请了假。在三兄妹中,母亲唯独对她最严厉。不准穿背心短裤出门,不准染黑指甲,不准在外面住宿,不准在外玩耍超过晚上十一点,反正,有很多不准。母亲有一箱子藏书,推荐给她看,有《诗经》、《论语》、《红楼梦》以及古代诗词选等,她实在不爱读这些,一拿上这种书,眼皮就打架。但从这些书里,她隐约感受到了母亲的文化修养和内心世界,她想不明白,那样文艺的母亲,怎样和粗暴的父亲走到一起。她感到,母亲提出离婚,继而离开他们是必然的,就像把一条鱼放在沙漠中,它要么死,要么长出翅膀追逐水草而去。随便出手打人,特别是打母亲,这在父亲那里,简直是一种习惯。然而小莲此时突然明白,其实,父亲一直是虚张声势,支撑这个家,带领这个家往前走的,一直是母亲。是母亲的沉着、坚忍、不露声色的涵养和凡事追求完美的执着。所以,他们三兄妹,虽然不喜欢上学读书,但放下书包后,也没有像村里其它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离家远行。现在,没有母亲的家简直没法呆?然而母亲,应该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长远一早就骑上摩托车,刺耳的轰鸣声惊醒了一路的狗儿。小莲是坐了同村万福超市老板娘的面包车去县城的。

这两兄妹对平遥的认识基本都是新城领域,那儿有很现代的影视中心、网吧、游戏厅、KTV和酒吧。他们羡慕成天厮混在这些场所的同龄人,人家是生在怎样的家庭,咋就有那样的自由和花不完的钱呢。可是,这些念头也是一闪而过,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们虽然好奇,但是也很害怕。

两兄妹先后走进了平遥古城。他们听村上的人说母亲在平遥县城,具体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母亲走的时候把手机落在家里了,不,应该是母亲根本就不愿带手机。这一对双生子凭自己对母亲的了解,母亲应该在古城,古城那么干净、那么安静,就是母亲应该住的地方。

如果清扬可以站在高处,她可以看到自己一对儿女在古城的巷道里寻觅。小莲的马尾辫随着急促的脚步在脑后晃动,她穿着白色体恤、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这一身是母亲喜欢的。她其实一直在奔跑,希望在人群里邂逅母亲,全然不顾行人惊诧的和欣赏的目光;长远在另一些巷道奔跑,他的棕红的头发像一团小火苗,不停地在巷道里跳跃。他有一双大长腿,同样的白运动鞋让他奔跑的身影十分潇洒,看他的背影以为他是运动健将或体育老师,而看到他的脸,其实就是一个大男孩。

夜幕降临,太阳居然把阴霾的云层撕开一道口子,金色的霞光把古城衬托得那么温暖,每条巷道都亮起了灯光,古城仿佛找回了旧时荣光。

筋疲力尽的长远来到下东门的瓮城上,忧伤地看着这个华灯初上的四方古城,它有七十二条巷街,母亲到底在哪儿,她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地方睡觉。这时他看到垂头丧气的小莲,这个比他小半个小时的妹妹,此时头发也乱了,妆也花了,十分可怜。他知道,比起自己,妹妹更依恋母亲。

三个月过去了,鲁西大地已进入深冬。

陈昌有这段时间咳嗽更加厉害,他不再去工作。

家里生了火,懒得烧灶,陈昌有就在取暖炉上煮点面条、烤点馍生活。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鞋子、脏衣服、用过的塑料袋、旧纸箱子到处都是,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小莲让餐厅给找了住宿的地方,近期很少回家;长远除了回家换衣服,就赖在修理店值班室里,他那么大个子,那张小钢丝床撑那么久也算尽力;长青正在装修房子,除偶尔回家给父亲买些菜和粮食,就住在任芳的出租屋里。

日子感觉咋就过不下去了呢?

西北风很凛冽。但是,一辆警车却在这天下午开到陈昌有的家门口,两名法院工作人员送来了传票,清扬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

送走两名执法人员,陈昌有在风里有些凌乱。

他从院墙上面望出去,世界一片萧瑟。对面村子里也没几个人,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大多在城里租了房,有些老人也随着去给带孩子,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大概再也没有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传票,感到从来没有的孤独。

这天晚上,陈昌有在黑暗中思考自己的人生,他不怕吃苦,一生好强,一口气撑着走到现在,为什么好日子突然坍塌了?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恨得咬牙。自己当初救了她,不嫌弃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千里迢迢把她带回老家。那时她身体虚弱,加上长途跋涉,那个孩子没有保住,大人还命悬一线。都是自己从几十里外拉来大夫抢救,然后是老母亲一勺一勺的米汤、鸡汤的喂养,她才得以活过来。

她背弃了父兄,老家自然回不去。后来是当大队支书的二叔做主让他娶了她,还以村党支部的名义从她的老家调来了户籍。

她才来时身子瘦弱,脸色腊黄,就像一堆衣服里包着的一堆瘦骨。他无法再外出打工,日子艰难,他就想办法到城里、乡里贩卖些土特产。有钱了,白米白面喂养着,女人渐渐有了颜色,眉眼俊俏,肤色白皙,还经常把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简直就像画里、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那时候,他对她百依百顺,她怎么样都是好的。自己虽然只上过小学三年级,认不得几个字,但她爱读书,他便让她读,还带她去县城里买书。两年后有了大儿子长青,有时他看见她把长青放怀里给读书,背过身去脸乐得一颤一颤的。

他经常一脸春风得意,让村里四邻十分反感。那些光棍们,看见尖嘴猴腮的陈昌有领着水样的女人进进出出,恨得肚子里直泛黑水。

然后清扬以前的事情,如何跟了陈昌有的细节都被扒了出来,在男人们“嗤嗤”的笑声里传播。

北方冬天的农闲时间很长。农民们就在这样的时间里抓紧给儿女们娶媳妇找婆家,乡村里酒席就多。陈昌有爱帮忙,爱喝酒,一喝就醉,人称“三杯倒”。

在他耍酒疯时,有些人有意无意嘲笑他娶了一个烂货女人。

他开始酒后打女人。

后来发展到跟踪女人。女人出去买东西,出去找水,他猫着腰,尾随而去。如果有男人和她说话,或者她礼貌地对哪个男人微笑一下,他一笔一笔记在心里,日后在某一次酒后,变本加厉发泄出来。

她开始是原谅他的,觉得酒后人失性,只在她清醒时轻声细语劝他少喝酒。他嘴上也应承,心里却生了一只长着利爪的猫。

女人后来很少和他说话。双生子儿女出生后,女人再不让他碰。她在他一次外出贩货时叫人把堂屋旁的两间屋子隔开,做了四间睡房。几年后他出车祸伤了腰,为了照顾他,她才在他的睡房里另外安了一张小床。

陈昌有想不明白的是,别人家的女人怎么越打越亲热,自己家的怎么就不行呢。

腰伤好后,陈昌有的背就驼了,干不了重活,日子重新捉襟见肘。女人干起了地里的农活,辛苦持家,勉强度日。长青初中毕业,就出去当了摩托车修理学徒,直到后来自己开店。

其实,陈昌有早年跟踪清扬,是隐约觉得他守不住这个女人,但她没走;他伤了腰,家道败落,他觉得她要离开,她没有走;而如今,他们年过半百,儿女们都长大成人,日子又过成村里人羡慕的模样,她却要离开,而且是去法院起诉。那么彻底、那么无情。

黑暗中,陈昌有伸出双手,如果此时清扬在跟前,他一定会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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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昌有去县城找清扬。他对平遥县城很熟悉,也听村里李平娃的媳妇说过,在春风巷见过清扬。

上午十一点左右,陈昌有就到了春风巷。各个摊点人来人往,架在门口的蒸笼、汤锅都冒着热气,有些油锅里炸着面果子,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他经过时,每个小吃店的老板、伙计都满脸堆笑地招呼他,陈昌有感觉他们都虚情假意,不过是想他兜里的钱呢,对那些招呼的人不屑一顾。

他看见了清扬。她系着围裙,从门口一个胖女人手里接过一碗面,迅速端给坐在桌边的客人。

她居然在笑!

她不念旧情去法院告自己,居然笑得出来。

肖秀秀对前来端面的清扬说:“姐,那边有个老头贼兮兮地瞅我们的店!”

清扬看过去,碰上了陈昌有一双愤怒的眼,她的脸一下就白了。虽然一直都在做心理准备,但恐惧还是令她浑身颤抖,端着的面差点掉落,热汤撒在手上,疼得专心。

她还是硬着头皮过去。

“你来啦,吃过饭了吗?”

“你告我?!”

“我想回老家。”

“回就回吗,我绑你腿了?”

“我想回去生活。”

“不离婚,你也可以回去生活。”

“我想干净利索地回去。”

“你不管娃们了?”

“他们都长大了。”

“你心叫狗吃了!”

“啪”陈昌有一抬手打了清扬一巴掌,接着又伸手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按。

“住手!”一声棒喝到了跟前,周玉明一把将陈昌有推倒在地,同时扶住了清扬。

跟前几个店的伙计也迅速跑过来,“干啥的?”“清扬姐,没事吧?”

陈昌有从地上爬起来,怒吼道:“我打我女人,管你们屁事,都给我起开!”

“你敢!”肖秀秀冲过来,手上拿着擀面杖,胖胖的圆脸上,杏眼怒睁,“你女人也不能打,再动手我打110。”

清扬缓过神,对陈昌有说:“你回去吧,我没啥说的。上法庭前我不想见你。”

“滚!”“滚远些!”前来抱打不平的伙计们望着陈昌有离开的背影吐口水。

离婚判决很顺利。

清扬到达法院的民事厅时,一眼就看见了三个孩子和任芳。他们围过来,“妈”、“妈妈”、“妈”,小莲从小到大一直叫她“妈妈”,声音很甜。

陈昌有没有来。他从平遥回去后,腰疾再次发作,躺在床上直呻唤。长青回去给买了三七粉,贴了膏药,服侍了几天才稍稍缓解。到了出庭的前一天,他把三个孩子叫回去。

“你妈去法院告了我,要离婚!”

“爸,那不叫告,叫起诉离婚。”长青纠正道。

“你们说这婚离不离?”

“离!”

“离吧,爸!”

“离!”

只听“哐啷”一声,陈昌有将手中的茶缸扔出门去,吓得小黑狗一阵狂叫。

“你帮我去出庭吧,我不想见她。”陈昌有对长青说。

“爸,哪有儿子去帮爸代理离婚的!”长青惊慌不已。

“我打电话问了,你是个成年人,可以代理。”陈昌有瞪了

眼长青:“难道要老子花钱请律师吗?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沉默了一会,陈昌有又说:”你妈有什么条件都答应她。”

民事厅不大。正对门的镶嵌着国徽的墙下坐着法官,是一个瘦俏的中年人。他也很诧异儿子代理父亲离婚的,仔细审验了陈昌有的代理文书。文书当然是小莲代写的,不过是陈昌有签了名字,按了指印。

清扬向法庭陈述了提出离婚的理由,她只说明两人感情破裂,多年形同陌路。如今年龄偏大,本地水土不服,身体状况差,离婚后将户籍分离,返回老家。

清扬说完,长青站起来说:“妈,我爸同意离婚,他说你有什么条件都答应。妈,经济上你有什么要求的?”

“我没有什么要求。”

“妈、离婚后别回老家了,和我们住吧。”长青瞟了一眼任芳,见她微微点头。”

清扬看了一眼几个孩子说:“不用操心我,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法官有点蒙圈,离婚诉讼案子一般都会争吵不休,调解好几次,像今天这么顺利的,的确少见。但这个女人,已经将近五十岁,儿女都成年了,她要这样孑然一人离开,真的想好了吗!

他再次征求了双方意见,都没有什么补充的。又征求了旁听的三个年轻人的意见,他们很紧张很慌乱,只盯着他们的母亲,说不出话来。

于是,很快当庭宣读了离婚判决书。法官最后站起来,敲响了法槌,宣布闭庭。

平遥火车站,旅客并不多。

清扬买的是下午七点的火车票。现在平遥居然有直达汉中的火车呀,她曾经以为相距千山万水,现在仅仅只有一晚上的距离,简直是大梦一场。

四个年轻人围着母亲,他们知道,母亲此生再不会回来。

他们都成年了。长远和小莲都是在送走母亲后要远行的,但,即使是蒲公英,也有一方牵挂的故土,可是,没有母亲的家,究竟还有多少温度。

清扬没有让他们随自己回去,她曾经丢失的人生,需要自己独自去找回。她也没有叮嘱孩子们什么,他们已经成长得比自己有力量,虽然文化课程学得少,但都聪明伶俐,善恶分明,适应能力强。自己一直忍受压力陪伴他们,保护他们,但他们,终究要独自面对生活。

在通往剪票口的长队伍里,清扬慢慢随着人流前移。小莲始终拉着母亲的胳膊,一遍遍叫着:“妈妈,到了给我电话。”“妈妈,我啥时候去汉中看你。”“妈妈,......”此时,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剪完票,清扬隔着栏杆和孩子们挥手告别,她看见,小儿子长远在哭。

火车在平原上像一道犁铧,穿过田野和村庄,向更远的远方驶去。

夜幕四合,车窗外的景色已经模糊。车箱里供了暖气,清扬脱下大儿子买的驼色大衣,只穿着里面淡蓝色小袄,一条黑色的带绒的长裤,头发依然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

她坐在硬卧下铺的床沿上,手上捧着长远给她准备的保温杯,脸向着车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此后的人生,不管还有多长,她终于不再有牵绊了。

对面是一位老妇人,头发银白,目光有神。她坐在床上,手里还拄着龙头拐杖。她孙子戴副眼睛,文质彬彬,仔细给她铺好床,倒好水,耐心地问奶奶还上厕所吗,还吃东西吗。老人微笑着说:“歇一会,你也歇一会,早着。”男孩就挨着奶奶,深深地坐在床里,背靠隔断,舒服地玩着手机。

“妹子,去哪里?”老人想和清扬聊天。

“汉中。”清扬转过脸来,对面的老人真好看,有戏里天波府佘太君的气质。

“我去安康,比你远。”老人定定看了清扬一会儿说:“你像一位老师啊!可是,你身体不太好。”

清扬笑笑,没有回答。

清扬打开手机,有几条短信,是三个孩子发来的。还有一条,是侄女静静发来的,她说,明早会去车站接姑姑。

想起一根树村的家,清扬陷入了沉思。

老家坐落在汉山脚下,很多家挤在一起的小营村。家里有三间正房,四间偏房。院子边有几棵春芽树,每年春天母亲会将一把镰刀绑在一根长竹竿头上,去勾树上的嫩春芽炒鸡蛋吃。

听隔壁的刘婶说,母亲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穿的是绣着荷花的旗袍。旗袍是汉中南关老周家的,很合身,但对六十年代的一根树村来说,那就是资本主义的小姐做派,是另类。

刘婶说,结婚当天母亲穿旗袍,村里人虽然看着扎眼,但没人说什么。但奇怪的是,母亲第二天还穿的旗袍,是雪青色的,也很合身。村里人看着就忍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找新郎官、新媳妇的茬,就把老公公拉去大队部斗了一晚上。然后父亲就动手打了母亲,母亲就改穿长裤,再没有穿过旗袍。

小村摄影

在清扬的记忆里,母亲也是一身黑蓝的衣服,但那些衣服穿在母亲身上很好看。家里有台缝纫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常在昏暗的煤油灯里转动那台机子,“呼呼呼、呼呼呼”,缝纫机转动的时候带着风的声音,十分好听。布料紧张,母亲把大人穿旧的衣服拆了,翻面给孩子们做。母亲做衣服也不像别人家那种齐筒筒衣服,而是稍稍有小腰身,或是在领口有一个小领节、小胡蝶节,让别人家的孩子好羡慕。

可是,在清扬十六岁时,母亲就得了重病。清扬后来想起,母亲在灯下缝纫机上做衣服的时候,也是常常捂着胸口,自己应该得的和母亲一样的病。

母亲出生在汉中城的诗书世家,自小被当教师的外公外婆宠爱,遇运动,外公被下放留坝林场,后来病故。外婆被开除,家中一时艰难。母亲到了出嫁年龄,因成分不好,被人嫌弃。后经人介绍,嫁给成分好的父亲,但一生与只上过识字班的父亲日夜相对,理解偏差,心意不通的痛苦如影随形,母亲在生前的最后几年得了严重的抑郁症,造成心气郁结,酿成大病。

母亲在去世的那一年,经常让清扬把她扶到汉山上,坐在一根树下看日落,当晚霞满天时,母亲总会吟诵一些古诗词。她说:“鸟声幽谷树,山影夕阳村。”“天长落日远,水净寒波流。”“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心情好的时候,母亲会端详着清扬说:“我的女儿,你生得这样美,就是汉江边的伊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说得就是你。希望你的人生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潇洒而自由。”

清扬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

清扬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想要再复读。可是父亲在翻修偏房时髋骨粉碎性骨折,清扬复读的路走不通了,回家帮忙打理家务。一年后父亲只能拄着拐杖勉强行走。家里底子薄,大哥二十好几也说不上媳妇,后来入赘邻村的一家双女户。

清扬高中时一个姓林的男同学一直对她好,那男生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回县里中学教书。依然对清扬好。

可是,二哥也找不下媳妇,父亲再不让二哥走,一定要为家里留个香火。后来说下了一家人的女儿,那家人也贫寒,一儿一女,必须让女儿给儿子换一个媳妇回来。

清扬跑去找姓林的男友,男友承诺第二天带她去见父母商量婚事,当晚,清扬就没有从男友那离开。

可是,男友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一定要给儿子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并很快将县教育局一个科长的女儿介绍给儿子。男友不久就妥协了,拉着那个女孩的手逛街时碰到了清扬,大大方方给清扬介绍说:“清扬,这是我女朋友。”

那晚,二哥给清扬跪下,父亲给清扬跪下,苦求她去给二哥换回那个媳妇。

清扬冲出家门,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来到汉江边,走投无路的她一头跳进了江里,被正在加班修河堤的临时工陈昌有救起,却开启了另一段苦涩人生。

汉中火车站是一个建设中的工地,到处是绿色的围栏,规模扩大了几倍。听旁边的人说,汉中要通高铁,到西安、成都都是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将形成三点一线的经济共荣圈。

静静认不到姑姑,就举着一个纸板,上面大大地写着“清扬”两个 字。但是,她从人流中还是一眼认出了清扬,这个在外流浪二十多年的亲人,她的身上,依稀有这片土地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也有家族亲人的影子。

“姑姑。”她的声音和小莲有点像。

“静静!”清扬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侄女,她短发,微胖,脸圆,一笑起来还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静静却给了清扬一个大大地熊抱,真是亲人啊!

静静用电动车带着清扬,穿过清晨里的汉中城,向南而去。

汉中本是一个文化古城。汉王刘邦以汉中为退路,平定三秦,逐鹿中原,夺取天下,定国号为“汉”,后人称为东汉;西汉时刘备占据蜀汉,军师诸葛孔明以汉中为据点,七出岐山,也想让刘备一统天下,但最终功败垂成。汉中已经成为汉民族发展史上必不可少的发源地。多少年来,天下战火纷飞,狼烟四起,但北有秦岭,南有巴山保护这一方生灵,中有一江汉水滋润这一片土地,汉中人安居而长乐,现在已经被认定为中国宜居城市之一。

清扬看见,目前汉中已经是个很现代化的城市,道路宽敞,高楼林立,绿树成荫,完全没有北方冬天萧杀的寒意。清扬又看见了汉江,它被聚成一个宽阔的湖,堤岸人影绰绰,一个老人在湖边撒着面包屑,引得一些水鸟在他身边上下翻飞。

随着临近汉山,清扬心跳加快。这座山,平和、温厚。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村子就有多高。每一寸泥土都可以长出粮食,每一个山湾都可以养活一家人。山腰有一条马尾松林带,缓缓绕山而过,像一条绿色飘带。马尾松林带下缘人们种上茶叶,而上缘以上一些青冈树、槭树开始生长。每到深秋,山顶彩色,山腰深绿,山脚浅绿,一早一晚,家家炊烟四起,如梦如幻。整个汉山,就是游走在外汉中人牵肠挂肚的家。

老家三间正房已经是二层小楼,原来的四间小偏房还在,换成了砖墙,院坝边的春芽树没有了。清扬看见了二嫂,很胖,皮肤被太阳晒成褐红。她提着一大桶猪食往偏房走,一见清扬,放下桶就迎过来:“唉哟,这是妹儿回来了,他爸,快些出来。”二嫂大嗓门,四川口音。

二哥扶着父亲出来了,父亲瘦弱,目光暗淡。他柱着拐,佝偻着背,已经走不了几步路。二哥也瘦,头发花白,一件黑棉衣像挂在身上。

三人见面,只是看着,话却少。

岁月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

中午,打了电话,大哥大嫂一家也来了。相反,大哥微胖,红光满面,大嫂身材苗条,衣着讲究。

午饭很丰盛,煮了腊肉,炖了鸡,还有菠菜拌面皮。大哥二哥喝了酒,讲起小时候三姊妹偷隔壁村桃子李子的事来,惹得静静“咯咯”笑着。

饭毕。清扬告诉家人,自己离婚了,分了户籍,彻底回来了。

四座无言。

他们打量她周身,穿着倒还体面。

大嫂问离婚分了多少家产,清扬说没有。二嫂瞅了一眼二哥和近乎痴呆的老父亲,问清扬:“你住哪里?户口落哪儿?”

清扬:“我...想住家里,户口也想落回来。”

大嫂拉了一下大哥衣袖:“我们回去吧,媳妇要生了。”两人站起来客客气气道别。

二嫂去厨房收拾碗筷,少项,传来瓷碗摔在地上的碎裂声。

清扬对一直低着头的二哥说:“哥,我还有些事情要办,过几天再回来。你保重身体,照顾好爸。”

二哥一脸无奈,诺诺地说:“要过年了,你去哪?你住哪?”

“放心,有地方。”清扬微笑着,她看见,老父亲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汉中城郊。清扬找到了位于五层的一间出租屋,临江,阳光充足。清扬很满意。

她置了新被褥,简单的灶具,并买了两盆绿萝。

她开始睡得很踏实。

到了户籍转办介绍信最后期限,她又去了派出所。户籍民警问她:“有固定住所有效证件吗?就是房产证。”

清扬:“没有。”

户籍民警:你以前从哪牵走的,现在可以回哪,不过需要你申请镇、村同意。”

清扬:“好。”

镇民政办。清扬拿出牵回户籍申请,工作人员看了一眼:“需要村上先同意,先盖章。”

清扬:“好。”

一根树村委会。清扬拿出申请。村支书年轻,三十多岁,他不认识清扬,但听说过。支书看了清扬的申请,又在旁边屋里和村里几个干部研究了一下,对清扬说:“这个,我们没有意见,但需要你哥嫂同意签字,因为户口要和他们上到一起才行。”

清扬:“......”

回出租屋的路上,清扬撕掉了她的户籍迁办介绍函。她并不生气,那不就是一张纸吗?从此后,在官方的管理体系里,也许再没有清扬这个人,但是,天地间,她不就是她吗?

从此后,她将不再属于任何人。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属于天空、属于大江、属于清风、属于夕阳。

小村摄影

几个月过去了,春天又一次把汉江两岸变得花团锦簇。

清扬高烧不退。其实按平遥的医生预测,她已经多赚了半年。

给父亲过完八十二岁生日后,又随兄嫂们去给母亲扫墓,她想像起母亲当新娘时穿旗袍的样子,为曾经有那样美丽的母亲而骄傲!

那天下午,她精神很好,就想去一根树看看。一路上,采了一大抱野花,很香。到了那里,原来那棵醒目的“一根树”没有了。她就坐在草地上,看着如火的夕阳,感觉很温暖,很幸福。她看到,母亲也来了,穿着旗袍,美丽极了。母亲坐在她身边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说得就是你,就是你呀!”她笑了,感觉自己在这美丽的霞光里,去掉了所有的枷锁,像一只蝴蝶破茧而出,轻盈而惬意!

第二天清晨,早起锻炼的人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根树的草地上,怀里抱着野花。她脸上带着笑容,好像睡着了,一群蝴蝶绕着她怀里的花儿飞来飞去。

—END—


【专栏作家】刘昱村,在网络及报刊发表有散文作品,陕西汉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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