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选择了默剧，
它也选择了我，
这如同恋人忠贞相爱。
”
“我不再是我了”
菲利普•比佐坐在窄小庭院中随意摆放于角落处的长椅，他的浅蓝色衬衫因落下了树影与日光而呈现出偏暖的暗灰色调。为剧场装修的建筑工人从旁偶尔经过，并没有注意到比佐的存在。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无意地打过很多次照面了，工人还瞥见了贴在墙上的演出海报，甚至也听人说过有个白头发的外国老头最近正在剧场里做表演，但他却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并不特别的老头正是蜚声国际的世界默剧大师。
彻底的黑暗，比最深的黑夜还要更黑，更静，观众将双眼睁到最大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掌。聚光灯亮起时，坐在黑暗中唯一光亮里的比佐将头完全低下，从舞台四角伸出的4根绳子分别缚住了他的手脚。当他抬起头，一张白面上的红唇成了黑白世界中仅有的色彩。尽管红唇鲜艳灼人，但在这场表演中它并不拥有说话的权力。起先，他以绳索为秋千，自在自得。渐渐绳索逐一倏然飞逝，剧中人神情复杂，想要抓紧绳索，但却无能为力，最终不得不松手。
《离别》（Séparation）是默剧《无声世界四十年》的开篇，随后十余个片段沿此而下，真假难辨。“我希望的是他们（观众）能从中找到的是情感，金钱、财富或是政治不是我想要表达的。只有情感才能让人想起那些曾发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事情。”
《无声世界四十年》剧照 photo/童畅
比佐将默剧视为一种高度敏感的艺术表现形式，引发观众在生活中的回忆是他的表演目的之一。每个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都是高度集中的瞬间，他将此称为“默剧演员的内视能力。”
内视即内观。“务外游者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指做事要观心照己，由自己观察到其他事物真正的样貌。比佐的表演中极少出现道具，他依赖身体与情绪呈现画面，讲述故事。松软的枕头，期待用牙齿与老鼠交换金币的孩子，课堂上老师投向捣蛋鬼的严厉目光，把脑袋放进狮子血盆大口中的糊涂驯兽师，信心满满而又漏洞百出的第一份工作，等待爱人时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手表，未婚妻留在唇边的亲吻仍有微暖的潮湿感，被猎人击落的南归大雁，陪伴老人走入黑暗的拐杖……这是一出独角戏，除了比佐，再没有其他演员。而在舞台上，比佐实际已经离开，观众看见的是除他之外的所有。
“涂了白色油彩，我就不再是我了。我可以是男人、女人、或者小鸟，我是一面镜子，人们从我这里看到的是他们的情感，情感是相通的。”
他笃信万物共通的情感，情感也以自然造物的方式回馈他。比佐的表演看上去很少用力，动作接合承转间都有股儿似有似无的气息，让人产生表演太过随性任意的错觉。但如同京剧大家多半靠气息吟唱，看着毫不费力，如今的比佐与默剧之间也形成了浑然天成的对照姿态。
“这是经验的形成。现在的我很少刻意学习某个动作或某类人该如何表现，它们已经成为耳濡目染后的结果。当我想要做一个新的表演时，它已接近完成了。”
比佐双手怀抱于胸前，下巴向脖颈处靠近，眼睛向上注视着我，平静、谨慎、试探性地观察，以及不易捕捉的警觉。
“我是大师”
菲利普•比佐的家在法国波尔多，Bordeaux在法语中是个湿漉漉的名字，拆开来看就是Bord de l’eau，意为靠近水边的城市。维克多•雨果曾这样说起停靠于加伦河（Garonne）南岸的波尔多，“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原始的，也许还是独特的。把凡尔赛与安特卫普融合在一起，你就得到了波尔多。”
对于更多人而言，波尔多意味着美酒，这里是世界公认最大的葡萄酒产地，当地居民几乎顿顿都会配上红酒。尽管波尔多如此动人，比佐却很少回去。当被问到是否思念故乡时，他轻轻摇头，回答到“默剧就是我的一切。我选择了默剧，它也选择了我，这如同恋人忠贞相爱。”
随后他又说了一句话，像是问题的补充回答，“我的父亲漫游世界，我也和他一样。”比佐的父亲是一位船长，很久才会回家一次。他在八岁时看到了法国默剧大师马塞尔•马索Marcel Marceau的表演，立刻为此着迷，难舍难分。无人教导他，他人的行动与生活就是范本，他从给身边的伙伴表演开始，逐渐成为一名少年默剧演员。第一次登台表演是在一件咖啡剧场，他在那里表演了六个月。
“我有些紧张，但观众们都很喜欢我的表演。”提起旧事，比佐笑了，眼眉和嘴角都向上轻扬。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少年一身黑色西装，平静而略带腼腆地望着镜头，那是初次登台表演的他。
之后，年轻的比佐来到另一位默剧大师让•路易•巴洛特（Jean-LouisBarrault）的剧团，期望成为他的学徒。时至今日让•路易仍是对比佐默剧表演生涯影响最大的人。
“我向让•路易说明了来意，他告诉我‘那就直接开始表演吧’。15分钟后，他对我说，‘你不用再学习了，去其他的地方表演吧。有一天，你一定会超过我的。”于是，比佐走出了剧团，他找了个地方喝了杯酒。尽管他想要成为大师学徒的愿望已经落空，但却得到了更为宝贵的认可。
让•路易并没有说错，两年后，20岁的菲利普•比佐成为了巴黎国际默剧大赛的金奖获得者。从此开始了飞跃大洋与荒漠，穿梭世界各地，向成千上万的人表演和传授默剧艺术的生活。他的观众与学生从来不止于成人，儿童、听障、视障人士、自闭症患者以及残障人士都能以各自的方式解开比佐表演中的倾诉。
比佐与孩子 图片由敬一园提供
“我是大师。”比佐既不难为情也不高傲自负地说，像是谈起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他自生活中学习，汲取知识与养分。在以往的采访他曾说到“是聋子教会我说话，瞎子教会我倾听，我的语言，是用眼神抵达”。
比佐的画
比佐一直在寻找更美的动作，更精准的表达。他学习全世界不同的手语，才会在表现太阳时使用印度手语的方式：眼神注视缓缓抬高的右手，在五指绽放的一瞬醉于和煦阳光。
“我认为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创造，也会将自己的想法和灵感记录下来。在其他时刻，我会画画与阅读。”
无论是比佐的画，还是他于舞台上的举手投足，始终没有缺席的是诗性的优雅。而他谈起默剧时最常说的就是“默剧是诗性的，默剧表演是优雅的。”
“胡同”，以及“眼神”
站在蓬蒿剧场的天台，向更远处望去。兵马司胡同与东棉花胡同一起往正东前进，和其他14条胡同与一里半长的南锣鼓巷相交。夏日绿枝掩映灰墙灰瓦，望不到小巷想要停下脚步的迹象。
“我喜欢胡同，这里是我的地盘。”1984年便与中国结缘的比佐至今不会说中文，“hu tong”是他少数说得溜的中文之一。其中还有一句是，“吃了吗？”。
在北京的日子里，他几乎都是住在胡同里，只要离开胡同他便会迷路。这片区域的不少住户与商家都与他相识。每天比佐都会去南锣鼓巷上的一家餐厅吃饭，坐在自己的固定座位上点上一杯红酒，“胡同像是城市中的小村庄，这里的人们和我就像家人。”比佐难掩自己的快乐与骄傲。
采访结束后的比佐 photo/钒君
在比佐胡同中的家里第一位留宿的客人名叫王翔，京城小剧场蓬蒿的主人。“他是我在中国的好兄弟”，比佐对此毫不怀疑。然而，这两位好兄弟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紧地说过话，王翔不懂法语和英语，比佐会说的中文不超过五句，他们用各自的母语开对方的玩笑，搭着肩膀哈哈大笑。“只需要眼神，我们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
眼神，又是眼神，比佐不断提到的名词。有时演出结束后，比佐会请观众出题，自己即兴表演一段默剧。而他往往会观察观众的眼神，感受对方的期待，然后给出截然不同的表演。
5月30日，于前一天结束了《无声世界》第七轮演出的菲利普•比佐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他双眼泛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当被告知访问结束时，他徐徐起身，此前端起的肩膀逐渐恢复了本该有的舒适状态。比佐对沉默的本能选择性此刻开始完全展露，他安静走下楼梯，以挥手与友好且保持距离的眼神示意告别与祝福。
注：菲利普•比佐（PhilippeBizot）世界公认的一流默剧表演艺术大师。在四十多年的世界巡演中，他为精神病人、身患绝症的孩子、刚果的车间工人表演，向自闭症、低智力以及聋哑、弱势的年轻学生传授哑剧表演技巧；与墨西哥的狼孩朝夕相处，在舞台上展现玻利维亚妇女的悲惨遭遇……
采访、撰文/钒君 法语翻译/秦夏昕 编辑/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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