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自恋率似乎不断上升，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自恋的正常化？

《我们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诱惑的科学》，[英]杰克·刘易斯 著，曾早垒、王远双 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

骄傲是一种积极的感觉

傲慢并不全是坏事。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美德，而且并非一般的美德，而是“美德的冠冕”。他的推理是这样的：一个骄傲的人觉得自己足以成就一番伟业，因此发现自己有动力去实现它们。这种特殊的自豪感意味着有足够的自信和决心，在努力实现雄心勃勃的目标时不畏惧所面临的挑战。即使在逆境中，它也能使我们下定决心达到我们的目标。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也许有可取之处。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克服恐惧很可能是我们感到骄傲的主要原因之一。

婴儿在出生后的6个月至12个月会出现快乐、悲伤、愤怒、恐惧、厌恶、感兴趣和惊讶等基本情绪。骄傲（属于自我意识的情绪的一种）却在更接近神经发育线时才开始产生。大约在两岁的时候，婴儿开始有能力理解自己的行为是好是坏。这个年龄的婴儿收到反馈表明他们一直表现很好时，会表现出骄傲的迹象。相反，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很调皮时，就会表现出特有的羞耻感。

电影《美人鱼》（2006年）剧照。

骄傲是一种积极的、强化的感觉。它帮助幼儿在对未知的内在恐惧和探索的自然冲动之间找到平衡。看护人应为孩子的反馈行为提供指导，鼓励他们在安全的情况下接受挑战。孩子们感到的骄傲是克服恐惧、实现目标的一种情感奖励，这样的经历使他们在未来遇到障碍时更有可能坚持下去。骄傲也能激励孩子去探索周围的环境，这有助于他们开发自己的能力。

骄傲是一种特别难以驾驭的情绪，因为适度的骄傲是必要的，但过度骄傲和过度谦卑都会出现问题。回想童年，前一分钟，我们的父母会告诉我们：“你要知道，整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后一分钟，你的老师会激励你“对自己取得的学习成绩感到自豪”。我们被告知，如果我们这样做，那么我们可能会得到更好的成绩，甚至是一个奖品或其他一些对我们成就的认可。如果我们听从了建议并成功地实现了目标，我们就会被告知：“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所以就可以断定骄傲是件好事吗？当一个成年人无意中听到我们吹嘘我们的胜利时——换句话说，我们敢于表达我们的自豪感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因傲慢而被责骂。你赢不了的。

最终，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自豪感和向外界展示自豪感有很大的区别。把自豪感作为一种提高比赛水平、克服障碍的工具，是可以接受的；但将这种策略所带来的任何成就吹嘘一番，肯定是不被接受的。通过观察运动员、音乐家、女演员在采访和颁奖典礼上的表现，我们可以发现事实就是如此。要想留给人们好的印象，应该以明显的谦逊态度来接受赞扬——即使你的内心真的“充满了傲慢、坏脾气和骄傲”。

因此，只有当骄傲作为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秘密时，它才是一种美德。当我们发现自己是被赞美的对象，但又想要避免失去他人的青睐时，最好的办法是礼貌地谢绝赞美或转移赞美。这很令人困惑，难怪这么多人会出错。但名人难道不是引导社会道德的最佳典范？这确实不是他们所擅长的，但也许宗教能对社会道德的引导有所帮助？

古希腊人一直在警告傲慢的危险

教皇格里高利并不是第一个警告骄傲之罪所带来的危险的人，他写道：“当骄傲这个罪恶的女王，拥有了一颗被征服的心，她会立刻降服于七宗罪。”而在公元前139年左右，就已经出现的《鲁本圣约书》，描述了十种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恶行。其中傲慢位列第四，而虚荣（当时被称为夸耀）却位列傲慢之后，仅排第五位。几百年后，在公元375年，孤独的埃瓦格里乌斯，一位花了一生大部分时间到埃及沙漠中冥想上帝的僧侣，列出了一份更为集中的八类邪恶思想的清单。这份特别的清单是为了指引他在沙漠修行的僧侣同伴们，如果他们想去天堂，就要在荒野中挥汗如雨，抵御该清单中所列出的各种各样的诱惑。在这份清单中，“傲慢”跌至第八位，“虚荣”跌至第七位。

格里高利完成了对骄傲的思考，在六世纪末出版名为《约伯的摩利亚》（MoraliainJob）的书时，虚荣和骄傲已被并入骄傲的罪恶之中。这一恶行因双重罪恶，而被迅速提升到名单的首位。他宣称骄傲不仅是七宗罪中最邪恶的，而且是万恶之源；是罪恶的“女王”，统治着所有的罪恶。

基督教并不是唯一一个鼓励以谦逊对抗骄傲带来的邪恶影响的宗教。骄傲是佛教玛雅哈传统中的五种“精神毒药”之一，它是觉悟的障碍；伊斯兰教的圣训说，穆斯林心中的“哪怕一个骄傲的因子”也足以阻止他们进入天堂；印度教的圣典《巴伽梵歌》中有几段话，警告信徒骄傲是一种不虔诚的特性。

至少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古希腊人就一直在警告傲慢的危险。亚里士多德警告说：“年轻人和富人是傲慢的，因为他们拥有一种优越感。”在古希腊，“hubris”（狂妄自大）并不是像当今时代所使用的那样，描述一种过分夸大的自尊心和极端的傲慢，而是一种禁止恶意羞辱行为的法律。所涉具体行为是指为使对手蒙羞而实施的身体和性暴力行为。他们的文化痴迷于追求荣誉和逃避耻辱，因此傲慢开始于掠夺人们荣誉的犯罪。现在，它仅仅描述了一个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好的人。

在古希腊著名的神话中，纳西索斯是仙女和河神结合后所生的极具吸引力的男性后代。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尤其是他喜欢没完没了地盯着自己在水池里的倒影，他是如此痴迷于自己的美貌。这个故事中经常被忽视的部分，也是理解为何骄傲之罪具有如此大的破坏性的最相关的部分，是这种自我迷恋阻止了他与他人建立有意义的关系。他对任何表示爱他的人都不屑一顾。

电影《自恋狂》（2008年）海报。

德国主教彼得·宾斯菲尔德在16世纪末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恶魔路西法。1589年，他发表了一份颇具影响力的清单，将路西法归为骄傲之罪。正如故事所述，路西法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恩典，因为他确信自己比天堂里的其他所有天使都重要，他试图让其他所有的天使都崇拜他。上帝对此感到不高兴，认为这种行为完全不能接受——这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路西法和他的亲信们很快被驱逐到地狱的深渊。即使在那时，路西法也觉得“在地狱里当统治者比在天堂里侍奉他人更好”。这再次让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当一个人（或天使）深信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优越时，普通的骄傲就会越过这个门槛，成为罪恶的骄傲。

我必须在这里澄清一个重要的观点：每当我提到天使、恶魔或任何其他超自然的角色时，我并不是说它们真的存在。我只是想给故事增添一些趣味；毫无疑问，这与那些最初构思出这些恶魔角色的人有着相似的动机。没有科学证据支持恶魔与魔鬼，天堂或地狱的观点；所以作为一个科学家，对我来说这完全是虚构的。按照但丁的说法，在审判日到来的时候，那些毕生都在聆听路西法的低语，表现得似乎比别人更有吸引力、更聪明、更重要的人，最终会永远拖着沉重的石板在地狱里游走，以惩罚他们的狂妄自大。言外之意似乎是，如果骄傲的罪人觉得自己太重要而不能在生活中挑起重担，那么对他们来说，死亡后最恰当的惩罚就是做苦工。

自恋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共情困难

虽然科学正在缓慢但坚定地扼杀地狱中永恒惩罚的概念，消除了一种潜在的、有用的威慑力——阻止人们过于自满，但它至少可以解释最初为什么会出现自恋行为。令人高兴的是，宗教所描述的骄傲之罪与科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所称的“自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自恋”一词是100多年前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的一次会议上最早提出的。它当时的意思和我们今天的意思很不一样，是特指以对待恋人的方式来爱抚自己的身体。如果现在仍然是这样的含义，那么它可能会出现在“色欲”一章。如今，这个定义排除了这种性暗示，而更普遍地指关注自我。

从广义上讲，自恋包括一种过度膨胀的自尊心和浮夸感，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共情困难，从而导致在与他人进行有意义的联系时出现问题。回想起纳西索斯在建立亲密关系方面确实存在问题。对像人类这样的高度社交动物来说，这是自恋或骄傲最具腐蚀性的一面。重申一下“初始”章节中的一个关键点，即与他人有联系并被接纳为内圈的一员，是一个人是否幸福的一个强有力的预测因素。在某种意义上被孤立的人，在与任何可能在困难时期为他提供支持的团体（无论是家人、朋友还是当地社区的人）脱节的人都是身心健康受影响最严重的人。由于自恋者无法建立健康的人际关系，这可能是理解他们自己的痛苦以及他们给他人生活带来痛苦的关键。

自恋有两种表现形式：亚临床表现（不至于严重到必须到正式的精神病院）和临床表现（具有足够的破坏性）。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两方面都得到了深入的研究，为人们更好地理解骄傲的罪恶提供了大量的资料。自恋有七种不同的特征：浮夸的自尊心和极端的虚荣心通常是最容易浮现在脑海中的，但还有五种不太为人所知。自恋者有明显的剥削他人的倾向，他们的权利意识往往很高，觉得自己是所有事情的权威。他们感到完全自给自足，确信自己并不真的需要别人。

在试图回答“谁是世界上最虚荣的名人”时，小报、八卦杂志和名人博客都采取了一种流行的方法，即汇总每位明星在其不同社交媒体账户上发布的自拍总数。鉴于纳西索斯对自己形象的痴迷，这种方法是有道理的。根据这一衡量标准，肯达尔·詹娜目前是Instagram上最虚荣的名人，她同母异父的姐姐金·卡戴珊在该应用上也十分活跃。在Twitter上，卡戴珊三姐妹和詹娜两姐妹共拥有超过1.5亿的粉丝。

她们公然自我推销的媒介甚至包括一部专门拍摄的真人秀《跟上卡戴珊一家》（也译作《与卡戴珊一家同行》）。来自世界各地的数以百万计的观众每周都收看该节目，了解赞助商拍的一系列单调的摄影、购物旅行和家庭闹剧的最新进展。显然，许多人并不认为她们公然的自我痴迷是可憎的。名人自恋的欲望似乎是无限的，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种现象正在影响我们对虚荣心的态度。

真人秀《跟上卡戴珊一家》第十五季海报。

就在不久以前的一段时间，人们认为男士对自己的外表过分吹毛求疵是没有男子气概的。当然，男士们会在特殊场合梳妆打扮；但一般来说，男士们都会把他们的梳妆工作保持在最低限度。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同样，如果一位女性在几十年前接受了整容手术，手术通常会被严格保密，她可能只会与她最信任的几位密友分享。如果被公开问到她是否“整了一些地方”，大多数女性都会否认。如今，女性邀请陌生人感受她们新整的胸部时，“如果你愿意，就去感受一下”的态度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过度的自恋似乎不再让人感到羞耻了。从牙齿美白这种美容小手段到其他大手术，整容手术现在是如此常见，以至于它们不再特别值得八卦。事实上，如果一个人选择不随大流美化自己，反而更有可能被人说闲话。

在街上，如果有人走到你面前，提出要用皮下注射针扎你的脸，你可能会报警。然而，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接受肉毒杆菌毒素（肉毒杆菌）注射来消除皱纹，掩盖明显的衰老迹象。英国美容整形外科医生协会发布的数据显示，在2003年至2013年的10年间，英国的整容手术数量增加了5倍。隆鼻、整容和隆胸曾经是富人和名人的专利，现在，它们经常当作生日礼物送给16岁的女孩。

在社交媒体明星中寻找有自恋症状的人简直是小儿科。以自称Instagram超级明星的库尔特·科尔曼为例，他自称是澳大利亚版的帕里斯·希尔顿。当被问及为什么拍那么多自己的照片时，他被记录下来的回答这样写着：“因为我喜欢在相机里看到的东西”“我很火辣，我爱我自己”“人们真的嫉妒我，我能理解为什么，但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因为我爱我自己”。尽管大多数人在承认自己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之前都会三思而后行，但这种完全缺乏谦逊的态度表明，过度的虚荣心、浮夸感和极端的自尊心，这些所有自恋的核心特征，在网上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自恋者是如何形成的？

有一种颇具影响力的理论试图说明是什么埋下了自恋的种子。这种理论讲述了两种不同的育儿方式，但最终都会让孩子难以区分“自我”和“他人”。这一过程很大程度上受到婴儿与父母或看护人之间的日常互动的影响；婴儿大部分时间与谁在一起，以及与谁建立了最亲密的联系也有影响。一般来说，疏忽大意的父母或看护者没有投入足够的时间与孩子互动，以确定他们的“自我”和“他人”在外部世界的起点。

另一方面，过分关注孩子，也就是所谓的“直升机式教育”，也会出现问题。这种教育方式通过不断地为他们的孩子指明方向，并总是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感觉和思考，孩子们就无法发展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任何一种育儿方式都可能妨碍健康、独立的自我意识的发展，从而导致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寻求他人的反馈以获得安慰。介于忽视型和直升机型这两种极端的育儿方式之间的“宜居带”，更有利于形成一种健康的、发展良好的自我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孩子能够学会判断自己行为和自我价值的恰当性，从而更独立于他人。

除了过多或过少关注的育儿方式的影响外，当涉及如何引导骄傲走向美德或罪恶时给出的反馈，细节才是关键所在。当父母和看护者对孩子当前的行为是好是坏给出反馈，即暂时的判断，是没有问题的；但当反馈被用绝对的措辞来表达时，麻烦就开始了。“你真是个淘气的孩子”或者“这是我完美的小公主”这样的评论可能看起来完全无害，但如果持续使用，它们可能会在不经意间播下自恋的种子。

电影《菲尔王：自恋如我》（2021年）海报。

当父母或看护人用听起来像是评估孩子整体价值的语言对孩子的行为作出反馈时，问题就出现了。如果孩子听到的不是类似于“这是一件很淘气的事”或“为什么你今天这么难相处”，反而总是听到“你是个坏孩子”或“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淘气”，那么他们就会逐渐将信息内化，并最终接受他们有问题的想法。这可能导致一种他们内心深处接受的信念，即他们从根本上是不好的，这可能最终会导致他们不配得到爱的结论。

可悲的是，这一切最终都会变成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即孩子按照给他们的标签行事，将其内化。最麻烦的自恋者是永无止境地追求赞美和积极肯定，其核心往往是一种强烈的无价值感。这是一种“脆弱”的自恋。自恋的另一种形式是“浮夸”，这也可能来源于父母或看护人不恰当的反馈。但这一次的问题在于，不管孩子最近的行为是好是坏，他们对孩子的行为始终保持积极的反馈。过分溺爱孩子的父母试图永远支持孩子，也会导致孩子的自恋。当一个孩子被父母捧上神坛，不断地受到表扬（不管他们的实际行为如何），父母因为害怕伤害孩子的感情而极力避免批评，孩子最终可能会把他们不会犯错的信息内化。这导致了膨胀的权利意识和“浮夸”的自恋。

为了避免意外地引发自恋恶果的情况，有必要培养孩子自豪感的积极方面，经验法则是：无条件地给予爱——确定孩子值得被爱——并将他们当前或最近的行为是好是坏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问题进行反馈。

原文作者 | [英]杰克·刘易斯

摘编 | 何也

编辑 | 罗东

校对 |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