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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我夫君的一生挚爱是姐姐 姐姐死了,我替嫁入宫

世人皆知我夫君的一生挚爱是姐姐。姐姐死了,我替嫁入宫。

但谁也没有想到,姐姐回来了。

一、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我,大齐的皇后,疯了。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晞儿,他才六岁。下学之后总会咿咿呀呀地唤我母后;才刚换牙的年纪,嘴里的豁口无比可爱。

  当他冰冷潮湿的尸体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的世界霎时静音。

  一片空白之中,一个声音自尘嚣而来,越来越清晰,逐渐雷霆万钧,震到我心口发痛。

  “杀了方沉璧。”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能再见人了。展熙殿就是我独居的冷宫。我知道齐珩起初每天都会来。他会在我殿外的窗口站立着凝视我很久,也不进来,只是目光慢慢地追随着我做任何事情,直到日幕西斜。

  我其实每天都很宁和,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看起来没有任何失子之母发疯的征兆。脸上甚至都会带着笑意,只是再也不出声说话。

  每一天,甚至于每时每刻,我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尔露出诡异的笑容。一个失子的、沉默的母亲,每一天都在微笑。

  这或许就是他们说我疯了的原因。

  我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身体和精神正在以十倍的速度衰老,我完全记不清楚我每天都做了什么。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我都在想,怎样杀了她。将她千刀万剐的想象,每每让我微笑,这就是我活着的热源。

  我知道是她做的。来告知我晞儿死讯的人,就是她,方沉璧,当朝荣宠万千的皇贵妃娘娘,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在开口之前,一丁点笑意转瞬即逝,我很清楚地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这让我确认是她。这抹笑意的可信度甚至高于她后来拥抱着安慰失语的我时,贴在我耳边的那句呢喃:“是我。的确是我。”

  的确是你啊。

  可是这样死无对证的事情,只凭我口说无据、如同疯话的证词,如何能让齐珩相信?

  根本做不得数。她比我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告诉我这句话,有意锥心,肆无忌惮,为的就是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有我知道是她做的,却无可奈何,最好因此郁郁而死,她大功告成。

  一切的迹象证明,晞儿是在太液池畔玩耍之时不慎落水,被池中尖锐的石头重重磕到额角,不幸身亡。在场所有人都看见的,没有任何人加害,包括齐珩。

  除了我。我这个母亲,在他最痛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

  我的孩子啊,你光洁的额头,血迸之时,是不是很痛、很痛?

  我听说齐珩因此也恍惚了很多天。齐珩即便薄情于我,但他疼爱我们的一双子女,一贯是疼到骨子里。他找补的方式只有追封、究责——晞儿被封为慧宁太子,加封璐亲王,还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字眼都加封在晞儿的徽号上,以祝愿他来世平安;丧仪、殡葬规格礼同早夭的皇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他也恨不得将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狠狠责罚,包括他自己;春寒料峭,他穿着单衣在圆华殿跪了整夜,不知道是向列祖列宗、诸神诸佛为晞儿祈福,还是为他自己请罪。

  但是将我禁足的人是他啊。让我没见到晞儿最后一面的人是他啊。是他啊!

  能不恨么?

  晞儿最初去的那几天,我在殿内整日整夜地哭叫,狠狠地砸殿门、烧书卷、撞房梁。如果不是披雪和染墨死命拉住我、用身体保护我,我早就撞死在殿内了。齐珩早就解了我的禁足,可是这扇展熙殿的殿门,已经把我永远锁在了这里。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得到晞儿的宽恕和原谅。我是个没有用的母亲。

  吼叫、嚎哭、砸毁,我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衣衫上,全是自己的血和泪。

  我流的血,根本没有我的孩子多啊。我已经很痛了,他那时有多痛啊!上苍,把我带走吧,让他活着吧!

  一切都是徒劳。我不知道齐珩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留意到他眼角滚落的热泪。侍卫和总管怕我发疯伤了龙体拼死阻拦他进入。若非如此,他几乎要直直冲过来。

  但随后沉璧来了,轻轻悄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逐渐平静,深深地看我一眼,叹了口气,欲转身离去。

  见到二人面孔,我顿时气血上涌,抓起床边的如意安枕就朝外面砸了过去。

  人声鼎沸。我肝肠寸断,晕了过去。

  晞儿头七那天,勉强梳洗干净,素银簪绾起高高的凌云髻,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在灵前跪了一天,摆好供品,为我的孩子上香,念经,超度,祈福。

  而后默然出门,不顾披雪和染墨苦苦哀求极力劝阻,不许她们跟着。

  我跪坐在了后殿外。春日的下午依然很冷,烧经的火焰燃起时,我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温暖。火舌妖娆,素白的绢帛上血墨交映,是我手抄的经文。

  安息吧,晞儿。我慢慢靠近那一方温暖,慢慢闭上了眼睛。

  “自裁是大罪,你疯了?”男子的声音在夜幕下清醒而带着怒意。

  我是被咳嗽声惊醒的,空气中有呛人的味道,衣领上的火苗刚被他用水泼灭。而后他拎起我怒目而视,继续低吼,“从你刚才烧纸开始我就盯着你了,藐视宫规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想寻死。有能耐了啊?长本事了啊?”

  我无谓地耸耸肩,眼神依旧茫然又空洞。我并没有想死,只是出了神没留意。不过活着也的确没什么意思。

  他把我放下来,正想继续教育我,谁料泼完的水令我脚下一滑,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没成想拉进了他的怀里。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淡淡的草木清香。

  不是齐珩。

  我从未跟齐珩以外的男子这么亲近过。随即平静地后退几步,倒是他有些窘迫。

  我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有点迷惑,眼神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齐珣很快找回心神,看出了我的心思,和我一样平静:“皇兄亲历丧子之痛,精神短了许多,又要兼顾前朝后宫之事——如今的暮胡国越发不安分,今日召我入宫共同商议慧宁太子丧仪之事,决定交由我打理。他赐了入内宫的令牌,命我与皇嫂商议,顺便将宫外寻来的这件项圈送来给你。”

  即使皇子成年不再被允许出入内宫,但齐珣作为齐珩最亲近的弟弟,一向有些例外。自小沉璧和皇家的人走得最近,而我也跟着见过他们不少次。他们三人可说是青梅竹马,互相信任,时日已久。

  我从来都不过是个局外人。

  忽然感觉有点微末的荒诞。

  视线转回齐珣递过来的那件纯金铸造、和晞儿戴过的那只一模一样的项圈。

  晞儿的那件是玉制的,是出生之时我亲自寻来的最好的玉,打磨了世间仅存的两件,为了给晞儿安神镇定。

  其中一只碎在了水底,另外一只放进了棺椁,都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我突然的疯狂。我虽然坚信我没有疯,但是我近日的情绪显然不能自已。我只记得,最后我倒在了地上,呕吐不止。

  齐珣本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生杀予夺的人,此刻却依然手足无措。他低下身子,拉我起来,唤披雪、染墨扶我进内殿,换了身衣服。

  我出来,坐好了,不再发疯,只是低头,垂泪不止。

  齐珣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早知便不该送这个过来。是皇贵妃说皇兄……”

  我陡然双目圆睁,两眼血红,咬碎银牙,抓住椅子的手背青筋毕露,杀气清晰可见,却还不能失控,牙缝里竭力挤出三个破碎的音节。

  “方!沉!璧!”

  如此沙哑的声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知几天没有说过话了,大约是哭哑了。从前齐珩赞我的嗓音如同山间清泉,不甜腻但是很干净。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我仔细盯住面前这个男子,他坦然回视的目光里有着担忧。我看着他的眉目英挺,与我的夫君相貌如出一辙,却气质迥异,各有千秋。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眼里满是哀求:“晞儿不是失足落水,他、他是被人害死的!是……”我犹疑着,还是咬住了方沉璧的名字没有说出口。我不能完全信他,“我求求你,帮帮我。我什么都可以回报你。”我在求他。虽然我还不知道他能帮上我什么,但是我只是不想再孤立无援。

  齐珣一惊,站起身甩开,眼里的愤怒和恨铁不成钢显而易见,烫得几乎要灼伤一切。

  “你真的疯了,方静影。”齐珣的话语很轻也很重。这句话我早就料到了,还没来得及失望,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吃惊,“既然你相信太子之死另有隐情,那就去查,去复仇,让那个人为太子之死付出十倍的代价。自甘堕落又算什么?”

  “娘娘这个状态,臣弟看来亦无法与您再商议丧仪之事。臣弟就先退下,回去后揣摩皇上皇后的意思自己办着了,不妥之处再请指点。还请皇嫂多保重身体。”他甩甩手,朗声行礼,我看到他眼里冰冷厌恶的眼神,唯独忽略了那一丝又一丝的心疼。

  接着他靠近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低声呼唤:“当初那个气节如竹的女子,快快回来!”随即,唤来外殿等候的披雪,吩咐她服侍我喝下安神汤药。

  他恭敬请安告退后,我精疲力竭地闭上眼,昏沉过去,并不知道他何时离开。

二、

  虽然齐珣有意点醒我,但之后的日子我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时而疯狂。身子很重,好像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太医却又看不出什么毛病。齐珩从每日都来,变成三日、五日、七日。展熙殿冷落已久,太医本就不愿来,加之现在这个成日喊病却瞧不出问题的疯皇后,自然更冷清。

  我的贴身侍女披雪和染墨入宫前都是医女,为我抓一两副安神汤药还是勉强做得成的。我也就一直凑合着,再未传什么太医。

  我的女儿明婳,她才四岁,却已经懂得不哭不闹,她也很想念哥哥,总是安静伴于我膝下,在我垂泪的时候陪我一起哭泣。

  我心疼她却自顾不暇,但她是我唯一的珍宝,不能再出什么差错。我每每不许她离我太远,几乎是用展熙殿将我和她囚禁了起来,日日蹉跎春光。

  这天早上我坐在案前,不动不语。

  清醒的时候我时常会想,我的人生,究竟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样子。

  我之所以会去求齐珣,也是因为不再对齐珩有所期望。世人皆知,皇帝与皇贵妃方氏,伉俪情深,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个发妻反倒成了其中阻隔。

  我嫁与齐珩的原因,只有一个。

  十二年前皇帝无用,暮胡入侵,京城大乱。可汗对方沉璧一见倾心,趁战中混乱将她带走。后被齐珩与我父亲所率兵马奇袭猛攻,败北回国的途中,方沉璧自尽而死。我的嫡母悲痛欲绝之际,为了家族荣耀,却也不得不同意父亲与圣上更改本已敲定的婚约,让我嫁给齐珩。老皇帝本就心存体恤,有愧于方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父亲自然没有问过我的意愿。我出生那夜残月当空,生来克死生母和胞妹,是不祥之人。父亲从未疼爱过我,更不要说本就厌恶妾室和庶子的嫡母。自小非打即骂,沉璧也耳濡目染,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

  做一枚棋子,是他们所认为我该感恩戴德的一条路。我虽心生怨恨,但嫁给齐珩,就真的不是我所愿意的么?

  如今的我因着对方沉璧连带着他的恨意,已经不敢说我对他还剩几分情思。但十年前——我从来都不会否认,我是爱他的。

  何况我讨厌的姐姐死了,其母为其伤透了心;母仪天下后,曾经虐待我的嫡母和冷漠的父亲,再见到我,都要抖抖索索地跪拜呼千岁。

  自此后我也没什么好怨的。我喜爱甚至贪恋皇后这个身份,为我带来的权势和荣宠,这些是我只凭自己根本得不到的。

  沉璧去世后,齐珩消沉了很久,毕竟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本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他,因为一贯以来的才能和平定暮胡的军功被封为太子。彼时恰逢先帝存亡之际,各路牛鬼蛇神见此都按捺不住,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没有多少伤心的时间,必须很快振作。

  暗潮汹涌下的我和他,合谋扫清了前朝后宫的内忧外患,我也从未偏袒过我自己的母家。齐珩出身本低微,生母只是宫女,养母又去得早。而也唯有他,九子夺嫡,一朝为帝。

  个中艰辛,何须多言。

  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失意时为他出谋划策、舔舐伤口,得意时为他左右逢源、巩固江山。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荣极巅峰。

  齐珩胸中有丘壑,深不可测。我不求看得懂、揣摩透他,其实也不需要。我只知道他很有才能,希望能一直辅佐他,让他在太平盛世中放心地大展宏图。我同样明白,万人之巅会很冷,我希望我能陪伴他,温暖他,让他不再孤单一人。

  我在十九岁和二十一岁时分别生下齐晞和齐明婳。一双子女,绕膝之乐,可谓天伦。日子如水流过,他偶尔会流露对沉璧的思念,但对我也一直很好。我曾想过,即便他心中的人不是我,这样帝王家少有的平淡幸福也很好,很好。

  所有的一切,都止于沉璧归来的那个夜晚。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得不大很清了,都是伤心事。大约人的记忆总是会倾向于保护自己。

  我听说了她的故事。她并没有死,死的是随行的侍女,却骗过了可汗呼衍。她被留在不知情的暮胡公主帐内,行洒扫侍奉之事,最底层的活计,不怎么露脸,才保了她的平安。直到暮胡政变后可汗死去,她被汉商所救,回到了京城。

  她因着痴情,二十四岁的年龄仍一直未嫁。回宫后被立时封为特设的皇贵妃,赐号俪,位同副后,摄六宫事。

  传奇一般的故事。

  他觉得他亏欠她的太多,竭力要弥补她的后半生,因此无论是权势还是荣宠都远胜于鼎盛时期的我。但他同时也有愧于我,承诺我会一直是他的皇后。

  后来的后来,她生下了孩子,是个皇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孩子的名字叫曦。孩子是早产,生产时沉璧的半条命都没了。太卜称,是我的残月象之故,我因此被禁足。

  再后来,我的晞儿死了。

  我的人生,到这里,戛然而止了。像是技艺低劣的乐师所奏,荒诞走板,急转直下。

  我和齐珩,还有着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都再也回不去了。

  回忆的片段太多,情绪止不住地上涌。疲惫和恶心又泛上来,我扶着案边干呕。染墨闻声立刻服侍我用了热茶,擦好嘴角。

  “皇上今日又来看您了。”

  安神的汤药喝多了,不仅滞了胃口,一日日昏沉,清醒的时候就更是少。齐珩来与不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染墨看到我发青的脸色,急得眼泪直往下淌:“娘娘!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了!”听到来者声音,我心下一松。是扶槿。

  她是我满宫里唯一的朋友。盟友可以有很多,我一病不起后,真情假意来探望过的也不少。只是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是齐珩身侧的女官,负责掌抄典籍、整理史录,齐珩还是太子时,她就里里外外帮过我们许多。齐珩对她一直很敬重,给她的职权也很高,她是六宫唯一的女史。

  我在十五年前救过她和她哥哥一命,给了他们一夜的藏身之所,兄妹二人后来被宋家收养,锦衣玉食地养大。其兄后来虽失散了,但她和我一同长大,入了宫做女官。她气性甚高,与我一般大的年纪却一直未嫁,在我身边一路作陪。

  “我去请了京城最好的医师,林宪章林先生。宫里的太医没一个靠谱的,若要指望着他们,怕越医越病了!”她走进屏风,在我身边坐下,说话一如既往的利落干脆,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在屏风后潦草点头。披雪请了林宪章进来。他告一声得罪,开始为我诊脉。

  扶槿在我旁边看着我,眼泪开始往下掉。

  她本不属于线条柔美的女子。英气俊秀,放在她身上反而更合适。相处多年,我竟从未见过她掉泪,如今倒是头一回。

  林宪章紧张得有些抖的声音止了我的思绪,一句话石破天惊。

  “回、回禀皇后娘娘、宋女史,娘娘脉象来往流利,圆滑有如走珠之势,是、是喜脉。”

  惊愕二字已经不足以描述我的心情。我失了语,倒是扶槿反应极快,她低声怒道:“之前都从未诊出么?太医院的人不用心至此?”

  “恕臣多嘴,娘娘忧思过重,气血不足,胎象过弱而误诊,也是有的。”林宪章恭敬道。

  孩子啊孩子,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不知是喜是悲,不如说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神思愈加恍惚,盯着茶盏,不发一言。

  “静影。”隐约听到有人唤我。她的声音像是浸在水里一样不真实。大约是见我没反应,唤我的声音更重了,“静影,静影!”

  “方静影!”回神过来,殿内只有我和她了,不知何时她遣了所有人出去,“求求你,不要再苛待自己了,你快醒一醒!”

  眼前的女子眼神灼人,带着泪,又焦急又彷徨。我从未见过扶槿这个样子。

  她何时跟任何人说过“求”这个字?印象中的她总是一幅软不下身段的样子,孤清的,出尘的,冰魂雪魄如凌霜寒梅。美则美矣,这分傲骨却总是让她活得比寻常女子辛苦些。

  我有点心疼,分明是我的事,却让她伤了心。忍不住上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即便嗓音沙哑得可怕,还是低低地出了声:“不要哭,不要为我哭。”

  她垂首片刻,而后,疾步起身,捧了面铜镜回来:“你快看一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我都要被你吓坏了。你这样作践自己,对得起晞儿么?你这样下去,又怎能再做好一个母亲?”她顿一顿,再度抬头看进我的眼睛,“晞儿地下有灵,他回来找你了。此前你不知有孕,因悲痛而毫不自怜,已经让他受了很多苦楚。他却仍然为你坚强地活着,你又凭何自轻?”

  她靠近我,捧起我的脸,微微颤抖,重重地一字一句道。

  “好好待他。好好待自己。”

  “不要再苛待他了。”

  “不要这样对你自己了,我的小影。”

  幼时熟悉的称谓让我嗅到了家的味道。后院的桃树春天的时候会有淡淡的、沁人的甜香。她总是趁着好天气唤我:“小影,你是不是又偷吃了我的粉糍?”、“我的小影,你藏哪儿去了?”

  一年四季,往复如是。

  我接过铜镜,带点迷惑和茫然,怔怔地望进去。

  铜镜中的女子眼中,我清清楚楚地读到了恐惧。

  悲伤已经被锈蚀得所剩无几,眼里只有恐惧。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忽然感觉有些撑不住了,疲惫地倒在了她身上,像是要卸下一切重担。

  “你知道吗扶槿,没有人信我。晞儿是被人害死的。”我轻声开了口,声音透过她衣衫上繁复的凌水纹布料传出来,有点闷闷的,“是方沉璧。”

  我慢慢地、平缓地叙述期间种种。她听得用心,不时宽慰。

  一点点撕开心头碎得千疮百孔的疤痕,血流干了也就不痛了。

  一根弦突然就这样崩断。我伏在她怀里,没有哭,终于在晞儿死后,睡了一场没有梦魇的安稳觉。

三、

  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今日阳光很好,和着鸟鸣,充满生气和温柔的早晨,一派春和景明。

  该怎么做,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坐在镜前,心中悚然。晞儿走了不过两月有余,我竟消瘦成这个样子。面容和下颌不复早先的饱满莹润,窄窄尖尖,棱角更多了些。两条白生生的锁骨细细的,横亘在胸前,莫名有点突兀。

  的确是再也见不到欢欣之色了。我叹口气。但总归,我还是醒过来了的,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微弱的精神气儿。

  人啊,总要死过一次,才能再活过来。

  我嘲讽地对镜笑了笑,如此竟也有几分清减的美。染墨在一旁担心着劝道:“娘娘不如调养一番再面圣,或许……”

  “不必。”我打断她,容色很淡,带着冷意,“如此便已足够。”女子羸弱,我见犹怜,从前为什么不懂得用这样的武器?

  我要去见他,去见齐珩。但我不会,也不能告诉我已经有孕的事实。

  我不能以身涉险,让我未出生的孩子受到威胁。不用说后宫诸妃,只一个沉璧,她此刻必然虎视眈眈。如今的后宫虽然是她的天下,可她从未对我放松过警惕。如此一家独大,我又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盟友,只身一人,没有斗过她的信心,一不留神便可能被加害。所有人眼皮底下看着护着的晞儿,她尚且能成功下手,更何况一个失宠的皇后。

  至于齐珩,我亦不敢再信他。

  我要逃,我要出去。不能再在这宫里为鱼肉、任宰割了。

  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彻底死心丧气,决意在青灯古佛前了此残生。

  若无晞儿之死,或许我真的便会这么做了。与其留在宫中日日伤心,不如还我自由。此后若我的孩儿出生,即便没有名分,只要他健康快乐,我便别无所求。

  然而,我没有逃避的选择,这条退路不属于我。我注定要回来,要为我逝去的晞儿,找回公道。

  方沉璧,我祝你过得好。

  没有过多的妆饰,发间只用银器,松松地绾住如云乌发;面上薄薄扫了一层粉,脸色苍白有余而不至于青黑,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倒是惹人怜爱;身着暗色的宽大衣裙,纤腰素肩更显不盈一握,一双莹白的皓腕格外显眼,随着手臂的上下,从轻轻滑落的广袖中慢慢舒展开。

  抬眸,一点点眼泪,却不让它掉下来。只有一点点,才能恰到好处。

  活了这么多年了,我难道还不清楚哪种神态最能达到我的目的么?

  以前不是不会,只是不愿,不愿自己掉价至此,以色侍人。

  神思又这么轻易地跑走了。齐珩说过,我的美不同于沉璧的丽质天生、容色倾城,而更多的是一种熠熠生辉的明艳与神采。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天上的星斗。

  我一直记得他言及此时,专注的眼眸。

  “你这样硬气的姑娘啊,什么时候最让人难以忘怀呢?”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在耳边,模模糊糊的,听不大清楚,“一是薄醉微醺夜,二是蕴泪含嗔时。你一向精明惯了,偶尔柔媚些、软和些、迷糊些,真是美好不可方物,让人过目难忘。”

  “可是静影,我舍不得你难过流泪,也不想让你饮酒伤身。所以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这话也是他说的么?我记不大清了。仿佛仍然贴在耳边呢喃的声音,回想起来,心中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彼时我们在展熙殿前、璘波池上、潋滟道侧的小亭内。只有我们二人,小案上是我手作的菊花酿。中秋夜凉意点点,暮色四合,我与他食蟹、饮酒、言笑晏晏,夜晚很长又很短。

  我和他还是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的,是么?

  可我不该留恋了,我该走了。

  没有多带随行的人,只有披雪跟着。我挑了他一贯午休的时候,这时候就连沉璧都不能在。

  在明泰殿殿外,掌事的王总管看到我自然很惊讶,但又碍于我从前被允许出入不通报,他匆匆见礼,在他微微踌躇间,我已经提步走进。

  “哐啷”,首先听到的却是一声巨响,瓷器被重重摔碎在地上。我没有放慢脚步,一进去就看到齐珩颤抖的背影。

  刚刚被摔掉的是他的镇纸。我没多看,默默地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他并没有闻声回头,只是恢复平静,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冷冷的不耐。

  “沉璧,你何必此时过来。不是说过朕午休时不许打搅么?”而后他叹口气,声音放缓,多了一分低柔,“暮胡边境屡屡进犯,偏偏这个时候周氏竟也开始兴风作浪。朕给了你六宫理权,后宫的事便别让朕再劳心了,好么?”

  他以为来者是沉璧。原来他在她面前,是会这样示弱的。

  我的脊背立得笔直,声线平平没有感情:“臣妾参见皇上,皇上息怒。”

  他终于回首,那一瞬神色流转,精彩纷呈,我竟然捕捉不到任何一种情绪。

  “静影?”他立时几步大跨迈过来,亲自将满地的碎片收拾开,有点焦急却仍然温和,像是怕吓着我一般唤我,“别伤到了。你的身子终于好了?”

  他将我揽在了怀里。我并没有推开他,即便我的理智让我不要那么做,因为我要的不是这个。但却本能地贪恋这一份温暖,像冻僵的旅人遇见火堆,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胸膛十分坚实,肩宽、背厚,兼具美感和力量;怀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气味,却有种神奇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让我永远无法割舍。

  就停在此刻吧,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竟然抱有这么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几乎要沉沦其中。

  “朕这几日没去看你,实在是抽不开身。”过了许久他再度涩涩开口,居然是这句话,我心下一沉。他声音很低很低,若有若无、不可察觉的情绪一直在二人之间低回徘徊,“朕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你终于来了。”

  我忽然生了抑制不住的厌恶,竭力推开他,却没能挣脱。

  “臣妾的确无颜面圣,没能保护住我们的孩子。”我放弃挣扎,开了口,恨意森冷,“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听不出我意指为何。

  “禁足是朕据理力争的权宜之计。太后的本意——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了,是借月象之故废后。”他慢慢放开禁锢我的手臂,试图解释,说到后面神色愈发滞住,一字一句,居然有些无措,“朕——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是这样么。太后?母后皇太后周娴逸?

  我来不及细思,立时后退几步,低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皇上是天子,怎么会错,皇上当然没有错。”

  他彻底松开我,我抬首看进他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很亮,原本的欣喜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滚涌动,而我却看不懂。悲伤么?失望么?愧疚么?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你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看来沉璧所言非虚,你的确是怨恨朕,恨到了极处,只剩虚与委蛇,连见都不愿再见。”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回首,转身。

  沉璧!又是沉璧!我咬咬牙,忍住恨意,没有说话。

  有些后悔,我不该流露过多的真实情绪,非要撕破脸皮。本是只想今日来娇娇弱弱地服个软,让他暂且放我出宫,再派点侍卫守着。现在却说不准他还肯不肯了。

  “于臣妾而言,最锥心的,就是不知道该恨谁。”少顷,我平复了心绪,轻声道。

  “你今日来,是来求朕什么?不妨直言。”他看出了我另有所图,没有再接我的话,坐回御座,淡漠地开了口。

  我郑重地敛衽一拜,平缓地说出我的请求:“臣妾无福,没能留住我们的孩子,何德何能再忝居皇后之位,空耗俸禄。臣妾恳求皇上……”

  说到此处我忽然心念一转,不引人注目才是最好的办法。若单单出宫休养,他再派人手护卫,如此大张旗鼓,反而令人起疑。于是改了主意,接着说下去,“臣妾恳求皇上,晞儿丧仪之后,容许臣妾独自出宫清修,不承皇恩、不着锦衣、不食珍馐,为臣妾逝去的孩儿祈福。”

  “你就那么想离开朕?那么不愿意再见到朕?”齐珩停顿了很久,眯起眼睛,怒意并不明显,但是我怎么会感受不到周遭沉沉的气压,“明婳还小,你便忍心在宫中随意为她找一位养母?”

  我并无畏惧。这些我都想过,稳妥起见应当时刻将明婳放在我身边,但一个公主完全出宫抚养到底也不合规矩:“也请皇上应允臣妾,将明婳公主暂时托付给宋女史每日教导,臣妾会常常去探望她。”

  扶槿处则是一个折中的存在,相当于我只是为明婳找了个教习念书的师傅,不落人口实、不引人注目的同时,也能让扶槿日日看护,与扶槿同食同住,不受宫中旁人的威胁。

  没有再多言,只是抬起头,用我在镜前练习好的眼神望向他。一点点的泪水混杂着悲伤和恳求,和我小的时候见过的幼猫乞食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哪里会有人拒绝得了。

  但齐珩显然不是一般人,他微一沉吟,勾起无邪的笑容:“你倒是考虑周全了。无妨。你既心意已决,这么想离开皇宫,在外一个人受苦,那朕自然是拦不住你的,便放你一个自由。只一样,既是清修,那宫里的器物、人手你也一应不准带走。

  “你出去了,朕若不提,你便再也不要回来了,皇后的位置,有的是人想坐。”话说到最后,语气有一些沉甸甸的发狠。

  虽然答应了,却条件苛刻,他在等我低头服软。但我却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放得了我出去,我自然能想办法回来。我叹口气,正准备叩首谢恩,意外地听到他疲倦中饱含心痛的声音。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

  我自己也很清楚,走上这条路,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多谢皇上。还请皇上多保重。”

  他很快下了圣旨,慧宁太子丧仪后我自请出宫清修的消息传了满宫。手谕内容一如我所言,且保留了我的皇后身份,却并没有他所说的宫中人、物不准随行。

  齐珩和我十数年情分,到底还是嘴硬心软。我叹口气,开始收拾出宫的包袱。

四、

  四月十二是晞儿的丧仪之日。

  我病着的日子一向是沉璧掌权。众妃嫔一早便素衣银器聚在皇贵妃的揽云殿,丧仪前阖宫聚集后,一同前往圆华殿行哀礼。

  齐珩的圣旨没有提及我的现状,众人亦不知我今日会来。我来得迟了些,圆华殿外远远便听到慎贵嫔声如鹂啭:“皇贵妃莫急着去请,皇后娘娘悲痛欲绝,凤体未愈,神思不宁,若贸然请来,恐怕伤及众人。不如让娘娘好生安歇。”

  简而言之,皇后疯了,别放她出来咬人。

  我凝神听着。慎贵嫔是与沉璧从暮胡一同归来的神秘女子,出身暮胡,途中救过沉璧一命。姿容艳绝,宠冠六宫。不知是否是出于对沉璧的妒忌,一向与她不和。

  是不是真的不和,倒是大有计较。

  沉璧的声音似乎有着明显的冷意:“放肆!皇后是太子生母,如此锥心之语,你竟也说得出来!”

  她素来以慈和形象示人,一旦发怒颇有威慑力。慎贵嫔识趣噤声,倒是宁妃细声细气:“皇贵妃息怒,慎妹妹的话虽不中听,倒是几分在理,也是为皇后着想。”

  宁妃出身不高,因入宫时日久而封妃,却早已无宠,但一向颇有威信,且因沉璧归来后提携过她不少,乃沉璧心腹。此言一出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沉璧听了此言亦有少顷沉默。像是在考虑。

  “太子丧仪,若连生母都不出席,九泉之下,又怎能安心。”庄贵妃却没有随声应念,只是兀自悠悠道,余音低沉,在殿内清幽回荡。

  殿内一时僵持,止于齐珩携手与我迈进殿内。一进入看到的便是立在侧上首的沉璧。

  她闻声望了过来,眼里很清澈,无悲无喜。容颜不改绝色,更添一份为人母的恬静,整个人散发出温润的光泽。连我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辜的、普通的母亲,而非那个在我耳边低语的恶魔。

  众人见我,压抑着惊诧见礼后,便一同待发丧史齐珣至位,丧仪如期进行。

  云板声声,余音绵延,哀绝入骨。

  齐珩在我身侧,握住我冰凉的手,共同将明器陈于柩车之前。

  我低柔地唱:“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安息吧,孩子。

  落日城下,战马长嘶。

  “报——”

  营帐内盘膝坐在上首的男子光裸上身,侧对着前来陈情的于光。男子正用一条浸湿的帕子擦拭肩背,精壮坚实的肌肉散发着健康的光泽,满背的刺青在烛火摇曳下光影交错。

  于光不敢抬首,低着头双手将卷筒递了上去:“可汗,刚刚送来的密报!”

  勿赤邪扔下帕子,回首接了静静读完,没有说话。状似无意,而眼中嗜血的光芒一闪而过,咬断小臂上沾了血污的绷带,一层层拆开。

  于光不敢喘气,接着上报听来的消息:“大齐皇帝痛失嫡子,兼之周氏此时愈加不安分,与其相制,分散了许多注意力。可汗,咱们命人在边境数次挑事,做了不少铺垫——此刻大约是最好的时机了。”

  勿赤邪闻言起初眉心一动,而后,帐内安静了很久。

  “是时候该回去探探了。”他忽地笑了,笑容弱化了他面上的冷硬棱角,妖异之色,两颊顿生。

  空兰居是历代妃嫔犯错时清修思过的小佛堂,地处皇城的近郊。搬进空兰居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但山光水色并未让我放松过宫内调查人手的布置。我一直留意宫里的动向,尤其是沉璧宫里。

  一日,在揽云殿当差的羽穗遣人送来加急的消息,说是沉璧宫中陆续没了几个下人,总是蹊跷。今早晨刚死一个犯错挨了六十板子的,晚上就又没了一个早先染了急病的,前些天还有个宫女,出了宫再没消息,算是彻底失踪了。

  至于更进一步的细节,宫里来的人说,羽穗是底层宫婢,在沉璧的宫里根本说不上话、近不了身,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这三个人,会和晞儿之死有关么?是不着痕迹的灭口吗?为了掩人耳目,还用了三个缘由?

  我心里做了一番计较,当机立断,喊来披雪:“派人去宫外的乱葬岗把那个挨了板子的人务必找出来,亲自送到我面前,记住,尽快,要毫无声息。”

  被打六十大板后,身强体壮的人多半还有一丝残息。死的原因也并非被打死,而大多都是因为被丢在乱葬岗,无人照看、失血过多而死。

  如果能把人找回来,留一个活口,或许,是为人证。

  “不必了,我已经把人带回来了。”男子朗声而入。我虽然坐在佛堂后首,室内亦有屏风,齐珣的声音还是直直地穿透过来,“那人的确没有死,但如今昏迷不醒。我先放他在府上,唤人为他救治了。”

  他怎么来了?我走出堂前,请他上座,为他奉上了茶,总有几分诧异。他看我神色,洋洋自得:“内宫里的耳目,不是只有你有。”说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他的装束很是随意,额头上还有星点的汗水,眼睛很亮,得意中却也有着认真神色:“你那次说有人加害,我也觉得太子死状十分可疑。害人之人即便不亲自动手,也总要有人经手,就派人留意了宫里人员的动向。”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沉下来,“三个人接连出事,即便已经做得很不明显,但若留心了,实是可疑。——我只是没有想到,是她宫里的人。是她做的么?”

  我捏紧了茶碗默然半晌。此前虽然打小相识,知道他并非世人眼中的闲散王爷、绣花枕头,却也想不到他用心至此。而后起身行了一礼,深深拜下:“多谢。”

  他扶我起来,沉默了许久,一声长叹:“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便这般容不下你的孩子?一别十数年,沉璧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没有出声,他自顾自说下去,“这个人醒来之后,我会交给你处置。后面具体怎么做,我不会再插手了。”

  我心头的重担落下许多,感激地望着他。

  齐珣神色自然地转了话头:“快端午了,给你带了望月斋的粽子。”

  我拆开纸包,小楷的字样让我惊喜不已:“是枣泥的!”

  而后我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件事他抢先一步,我又是动容又是感激,望向他叹了口气:“我的事情你本不必如此费心。人证死去是很轻易的事情,本就是越快救治越好。多亏了你抓住时机。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齐珣忽然靠了过来,无所谓地笑了。

  笑容里带着几分痞气,面容饱满俊秀,充满生机。不愧是京城有名的风流王爷,即便老大不娶,沉迷声色,还是有一波一波的姑娘乌央乌央地献上芳心。

  先帝还在时,满京城的女子都会私下议论“三杰”,据说是先帝九子中相貌最出众的三个翘楚。齐珒、齐珩、齐珣中,齐珒年龄更大早已娶妻,齐珩出身低微,反而是齐珣最引人瞩目,不仅才德出众,还身份尊贵。

  我不是不清楚,如今的他并非没有雄才大略,只是深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他懂得扮演好该演的角色,无上权力还是兄弟恩情、明争暗斗还是平安稳定,在此之间,他都自有取舍。

  “我这个人情——你得还。”他悠悠地说出了口,又喝了一口茶。

  我笑了出声,应允他:“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说好了!”他将最后一点茶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起身拍拍屁股,“人情留着,等我想好了,以后再还。”

  我心中忽生一意,把早上抄好的小笺递了过去,笑语道:“以此为证!”小笺之上是我早上恰好抄写的游侠列传,“……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

  他与我虽是玩笑,但我也的确有心报答,这是我给他的郑重承诺。一言既出,随时兑现,即便是有一天我和他不在同一个阵营。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从我手上抢过小笺,迈开了大步:“走了!”

  端午那一日,京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灯会。我和扶槿、明婳相约同行。

  我搬出宫后虽然和明婳几乎天天见面,但只要半日不见还是念得慌,想念她奶声奶气地唤我母亲,每天去见她的时辰,我都从午后就开始在盼着。

  我几步上前揽住明婳,在她的颊边蹭啊蹭:“今天有没有好好跟着宋义母念书?”

  明婳在此之前很少出宫,一双好奇的眼睛忍不住乱转之余,还不忘乖巧地回答我:“嗯!今天义母让我背了几篇《秦风》,我、我全背下来了!”说罢还偷偷觑我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在她脸上温柔地亲了一口。扶槿对于我唤她义母的行径很是不满,冷冷嫌弃道:“我未婚未嫁,她当唤我姐姐。”

  我忍俊不禁:“好,那你便该唤我母后了。”

  扶槿脸色没有变化:“娘娘莫不讲理。咱们应当各论各的。”言毕不再理会我,随手为明婳买了一盏花灯,扯下上面的灯谜递到她手里,和她笑语晏晏,神色温柔。

  扶槿当了母亲,或许也会是这么柔软吧?我心中感念。

  染墨接过花灯,细心地用她的发簪挑了挑火烛,送到我手里:“娘娘仔细别烫了手。”

  我笑着横了她一眼:“出了宫哪里还是什么娘娘。你若喜欢,便拿着这盏灯吧!”

  染墨心下了然我的意思,也笑:“夫人说得是,是奴婢嘴岔了。奴婢端着这灯,也沾沾喜气!”

五、

  我紧紧牵着明婳,走在京城繁华的街上。灯会上的人很多,京城快入夏了,入夜的时辰越来越晚,灯火辉煌和暮色阑珊交相映照。春衫绵薄,暖风轻起,在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里紧紧拉住至亲和挚友的手,心中终于有了一点点久违的欣悦。

  明婳看这个也喜欢,看那个也喜欢,我总是忍不得她的眼神,一样一样尽数买下。

  扶槿叹着气,只是一直看我。她本不是爱言语的人,此刻嘴巴里却一直不停:“最近可还好?胎气还稳当吧?等你以后月份大了,还是我带明婳去看你吧。——停一停,别再给她买甜食了,你就惯着她吧……吃的住的若有不惯便跟我说。空兰居是佛堂,年久失修,入夏后大约会闷热,我去叫人给你送冰过去……”

  而后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絮叨,不好意思地收了声。

  我捏了捏她的手,也笑着回看她,眨眨眼:“你每次见我说的这些我都记着呢。还是那些话,不必担心,我现在是极不引人注目的。林先生常来,赞我身强体壮,那样伤心的境况下此胎还是强健如常。我饮食起居事事小心,连被褥都细细查看,喝水都用银簪试毒。他的安胎药方我也一次不落喝下——没有什么不稳妥的。只是我前阵子伤了神,好好养着就没事。”

  她略失了神,盯住我的眼睛,眼中映着流光溢彩,让我看不清眼底,缓缓地说:“你一切都好,就好。”

  我知道她很希望我好。我也知道她担心我走不出来。而我其实是明白的,一味沉溺毫无作用。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在悲痛中自甘沉沦,我曾经做过这样懦弱的人,但是有人将我从水底拉起来,是齐珣,是扶槿,还有腹中蓬勃成长的生命。

  我一想到晞儿也是喜欢热闹的孩子,便在这热闹中感受到了落寞和锥心的冷意。但灯会还是要带明婳接着逛,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不会因为我的逃避,而直接跳到终章。

  走着走着便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似乎总有一道尖锐炽热的眼神,吵嚷喧闹中,盯得我背后发凉。

  一个转角状似不经意的回头,我看到了一行戴着面具的人,零零散散地混在灯会游行的队伍里,但服饰都是相似的,时不时望向我们的方向。

  “你带着明婳先乘马车回去。别问为什么,别多说话。后面有别人,我怕伤到明婳。快一些。我们分开走。”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还是笑吟吟的,却是沉着声对扶槿说道。

  扶槿的疑虑只在一瞬,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点点头,递来一提艾草糕,容色冷寂:“灯会逛得差不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档录,带明婳先走一步。你慢些吃,我过会就派人将你要的那册送过去。”

  随后我和染墨脚步加快,想着扶槿的暗示,只敢往人多的地方走,等扶槿的人过来。那群人却似乎对扶槿和明婳的离去不甚在意,一径跟着我过来。

  面对我们的方向又来了几个相似服饰的人,我和染墨匆忙转首。人很多,本来就不易调整方向,我和染墨竟然失散了,她被人流裹挟着随之前行,我却被挤进了一条巷子。

  转角之处,我看到领头的人有一双苍鹰一样凛然的眼睛——绝非善类。是冲着我来的?

  不由得我再细想,只有一条路可以逃了,我将裙角掀起加速飞奔。可是巷子的尽头居然是死路,只有一堵高高的墙。我再迅疾地扫视两侧,几扇铁门都紧闭着,大锁挂在门口。

  无路可去了?

  眼看着他们就要追过来了,整齐的步履声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男子的身影轻盈地从墙头跃下,将我往怀里打横一抄,再次跃了上去,矫健身姿和他跳下来时一般无二。

  是齐珩!

  后面那群人本来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见到了他。他们如临大敌,我耳中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与此同时齐珩反应很快,利落地略一侧身,几乎是将整个后背暴露在后面。

  “嗤——”而后是利器扎进皮肉的声音。他闷哼一声,飞驰的脚步却连放慢的迹象都没有。我心知不妙,这种时候又怎么敢让他分神,便闭紧了嘴没有言语。

  我没想到他竟然对京城的大小巷子无比熟稔,上下穿梭之间人烟变得稀少,已经看到了空兰居的檐角,身后原本急促的脚步声也慢慢远去至不可闻。他的步力逐渐虚浮,我即刻挣脱,眼看着他失去借力,半跪在堂前,伤口正中右肩,整个后背淋淋漓漓都是鲜血。

  “不要紧。”他抬眼一笑,脸色有点白,笑容却十足明烈,如同一个没有邪念、百无禁忌的孩童,什么都伤不到他。

  我有些乱了阵脚,先是喊了披雪去请林先生,再是忙忙扶他进去,又简单地止了血。

  “你好好的不在明泰殿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做皇帝很闲么?”我用沾湿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可是血好像流不完一般,汩汩而出,说不心疼是假的,口中却不肯服软,听上去竟像是埋怨和斥责。

  “我要不来,你不就死了?”出了宫的齐珩似乎甩掉了皇帝包袱,半裸着上身,语气很轻松,大剌剌地笑。

  还嘴硬。我见他紧咬的牙关便知他只是在极力忍痛,免我担心,刚想说话眼泪却先走一步,为了掩饰,我慌不择言脱口而出:“我倒是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臣妾还不想做太后!”

  “关心则乱,朕的爱妻少有方寸大乱之时,也极可爱。——朕乃天子,哪有那么容易驾崩。”他笑着安慰,认真地看进我的眼。

  擦拭干净齐珩身后的血迹,背上显眼的痕迹明晃晃、赤裸裸地展开在我的眼前,像是书页一般忠实记录着我们的过往。

  这可靠的后背,每一分、每一寸我都如此熟悉,这么多年,信赖和倚仗的,不过就是他的一双臂膀。近来时日冲淡了我原本的感受,而这一道道影子,像是他独有的图腾,仍旧提醒着我,往事历历在目。

  正中央的伤疤细碎又狭长,浅浅的,那一年秋场游猎,我和他被困在只容一人通行的林间窄道,他的兽皮外衫穿在我的身上,藤蔓像女人的手指,在他背后一道一道刻下痕迹。

  手臂上部有几道明显的抓痕甚至是咬痕,某一年春天,被激怒、挑起斗志的猫在我宫中上蹿下跳,到处伤人毁物,不安分至极,最后没能逃过他的魔爪,三下两下处理掉了。

  左肩胛下方约摸三寸的地方,有一道看起来并不可怖、却伤透肌理的疤痕,是九子夺嫡那一年,他的亲哥哥扎在他身上的。本来挨刀的该是我,彼时我囿于齐璋的肘间刀下,他暴戾的声音连带着喷出的热气都在耳边:“父皇的手谕和你的王妃,呵,还是你的左膀右臂——总不能都想要吧!”——事实证明,齐珩他还真能。如同愤怒的斗兽一般直直冲撞过来,我得救了,他却因此付出了代价,他的左肩每到冬天都会隐痛。

  ……

  似乎有他在的地方,我总是不会受伤。

  越看眼睛越酸,我低低埋怨:“现在好了,右肩也伤到了。”

  “皇上没有什么大碍,万幸并未伤到筋骨,只是刺进皮肉略深了些。近一个月都写不了字了。”林宪章为齐珩诊疗一番后,恭敬一礼。

  我终于舒了口气,语调轻快:“好好养着要紧,还写什么字,御章命王总管代批就是了!”

  齐珩横翻了我一眼。旁人没有留心,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很特别的神情,眉眼生动,像个少年。

  幼时总会因为不公而阴郁多思,到长大些学着用功的同时韬光养晦,再到夺嫡时一步错步步错的算计争斗,霸权时日日勤勉为政、求发展保安定。我眼见着齐珩一路走来,他阅尽千帆,却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无忧韶华,总是有许多的不得已和不可为,戴着厚厚的面具。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向我展露如此不设防的一面?

  扶槿是和林宪章一同来的,她见我无碍,又见齐珩也在,放下心来,给我留了一班守着的人,和林宪章一并告退。

  “此处真是偏,没几个守着的人行不通。朕回去就派羽林的人来。”齐珩叹气,“仍然不想回来么?”

  羽林行兵精干,不会打草惊蛇却也足够有力。我默默点头。

  方才独处的片刻柔情,几乎让我想要吐露所有的用意和心思,心底却总有一声低语:“还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是了,要等我胎气彻底稳下来,并且所有证据入手,我才敢放心地告诉他。

  案上平摊着那枚从他身体取出的金属利器,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是一枚飞镖,上面刻着狼头的线条,并不十足精细,只能半凭想象认出来是狼。

  我心下一惊:“这是……”

  “没错,是暮胡的人。狼是他们的信仰,无论是服饰、书册还是武器,都以狼头标记。”齐珩面色凝重,脸带阴沉,“所幸没有淬毒。力道很足,一看就是军中的老手。——京城怕是没有几天太平日子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暮胡的人冲你来作甚?”沉默半晌,齐珩转了话头,皱着眉,有点纳闷地发问。

  其实我也存疑,摇摇头。

  齐珩拢拢我的肩,轻轻道:“别怕,有我在,何人轻易伤得了你。”

  我滞了一滞,听到他的声音:“今年望月斋的枣泥粽子还可口么?”

  “不用这么看着朕,朕还知道你早晨总是抄书、下午去见明婳、每日歇得很早——朕的确每天都来,只是要见你总归得……但还好朕今日来得早,一直跟着你和明婳,否则——”齐珩懒洋洋的,声音同时有着警觉和无力,却把跟踪说得理直气壮、行云流水,没有半分不自然,“那日是朕顺口和珣弟一提,他便懂了朕的意思——还剩些么?朕没用晚膳。”

六、

  “孤说过不许用镖。”勿赤邪坐在高处,上下把玩着一把刀,语气中有着森森的冷意。

  席下跪的都是暮胡最精干的英勇儿郎。最前面跪着的,便是出镖的那个年轻人,他不敢耽搁,立刻为自己申辩,声音略微发抖:“回、回可汗,您也看到了,原本那女人已经是囊中之物,后来忽然冒出了一个男人,马上就要将她截走,属下才动了心思,想、想着……”

  “哐——”一声巨响,勿赤邪手中的刀扎在了木桌上,力道极足,几乎穿透。

  “说出去的规矩,就是规矩。”他一字一句,漫不经心而掷地有声,“孤从不亏待你们,把你们看作真正的兄弟。但立规矩,也是必要的前提。”

  “自己选吧,哪根手指?”

  已经是盛夏了,我逐渐月份大了,并没有十分显怀,掩在宽大衣衫下,看不出什么变化;不时的胎动总是带来喜悦。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可我总有预感,该来的总是会来。

  事实证明我想得没有错。比如沉璧,就在一个夏日的正午,突然造访。

  她向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放过对手的人。幼时跟她掐架,不论输赢,最后的结局总是她喊来她的母亲,我逃不过嫡母的毒打。

  只是今时今日,也不一定了。

  我依然是皇后,她见了我还要拜行大礼、自称臣妾的。

  女子慢慢地走近,而后步入我的空兰居。如果我是一只猫,此刻后背应当已经完全弓了起来。而我的面上只是显露出一点点迷茫,盯住她那抹纤细的倩影,像是在辨认她是谁。

  我又怎么会认不出这个影子。

  一身天水碧色常服,是不招摇的素色,面料却是价值连城的浮光锦,很好地勾勒出曲线;头戴箬笠,面罩轻纱;随行的人稀少,也没有用仪仗。整副行头很不显眼,顶多像个富宅中不喜抛头露面的贵夫人,而非权倾六宫的皇贵妃;而脸上,依旧是我厌恶之极、烧成灰都认得的模样,至纯至善,眼神清澈,就像两片能淌出水的白月光。

  她耐心等了两个月,此番来定是来探我实虚的;如果看出我出宫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那么她也该找个黄道吉日出手把我了结了。

  所幸我并不显怀,长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略微圆润了些。我又怎么会任人宰割呢?羽林卫布在暗处盯着佛堂内的一举一动,甚至堂上的房梁也卧着一个。

  我倒也不担心她会蠢到冲上来用刀来杀了我。其实她此番亲自来,已是说明了她并不想把我怎样——她若要下手,定不会这般在明处。

  单独面对她时我无需掩饰我的恨意,毕竟是她亲口告诉我那血淋淋的真相的。却也不能操之过急,让她将我再度视为对手。

  “参见皇后娘娘,臣妾来探望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福绥绵长。毕竟宫里宫外,你都是我的姐妹。”她的嗓音清亮悦耳,尾音带着一点沙沙的甜。

  她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我已经将手上的茶碗掷了出去。沉璧稍稍后退半分,茶碗不出意料地摔碎在地上,茶水淋漓,湿了她半幅裙摆。

  她带来的人很守规矩,在堂外几步远处候着,里面虽然有动静,但大约是得了沉璧的吩咐,无一人靠近。

  堂内只有我和她二人。

  我眼含热泪,喘着粗气,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勾勒出她被千刀万剐的想象,很轻易地勾起十足十的恨意,心口毫不费劲地疼起来,痴和癫的状态转换只在一线之间。

  “原来你真是疯了。”她停了一瞬,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看我一眼,自己拾裙站了起身,“你怕不是被赶出宫的吧。”

  我心略微放下来一点,继续保持着准备攻击的状态。

  没错,疯狂才是我的护身符:一个失子的疯子是不足为惧的。这也是我唯一不会出错的表演,也是最能令人信服和放下警惕的。

  她后退了几步,两袖灌满风,掩唇轻语:“我知道你恨不得我死。可是看来你还真没有那样的本事。”

  我没有什么反应,僵在那里,看着她把原本捧在手里的一些探礼放下。大约为了避嫌,那礼物里没有任何吃食,只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名贵物什。

  “静影,你跑来宫外,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行动、杀了我么?那我来了,你倒是动手啊。”沉璧笑得甜美,“你儿子都福薄死了,竟一点长进都无?”

  真是奇怪。她心眼越脏的时候,流露的笑容愈是干净。我怔怔愣愣地看着她,面色有点慌张。她一步步靠近我,我面上的表情虽有刻意,可是心中的确也已警铃大作,右手在袖口里攥紧了藏好的小刀。

  她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慵懒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语不传六耳:“罢了。你知道么?原本有人教我,杀了你,你的这出戏就算唱完了。”沉璧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厌倦,忽而嫣然一笑,“可我倒改主意了,还是觉得让你看到后面的事比较有趣。反正你的性命,最后一并取走,也是一样的。”

  我悚然一惊,她话里有深意,她还想要什么?

  恍神一瞬之际,沉璧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嘤嘤啜泣,还似乎想要极力忍住哭泣的声音,扶着沾湿的裙摆,一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样子,我见犹怜。恰逢此时,齐珩从外面进来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真是太会抓时机了,我心下赞叹不已,简直像写就的戏本一样。沉璧的神情毫不意外,傻子也看明白了,她其实早就知道齐珩总是出宫来看我,她专程挑了一个齐珩也会来的日子,主动出击,也来造访。

  来探我虚实还要拽上齐珩,是故意把姊妹情深做给齐珩看么?还是带着他向我示威?亦或是真出什么事他在场让我无法诬陷?

  下人们大约得了授意,也跟着一拥而入。我这个小佛堂真是热闹,本来是清冷的“空兰居”,如今倒还颇有种门庭若市的感觉呢。

  “沉璧,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探望静影了?又是为什么哭了?”齐珩坐在了上座,皱着眉打量小佛堂里的人,有点不耐。那点心烦看着倒也不像是对沉璧,大约他本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人。

  沉璧觑我一眼神情,见我一应保持沉默,便亦步亦趋向前,深深一礼,神情郑重:“皇上,你若要责罚,便责罚臣妾罢!是我不好。”她缓了口气,“静影她不论宫里宫外都是臣妾的亲妹妹,生病出宫祈福,怎么能不来探望呢?臣妾特意去求了出宫的令牌,可没想到来了还没说几句就惹了妹妹生气。都是臣妾不好!都是我不好!”

  沉璧状似无意,顺势扫了一眼地上茶碗的残片,我看到齐珩的目光也顺着看了过去,他当然也看到了她湿了的裙摆。接着她看向我,含满愧疚的眼神差点把我都感动了:“静影,姐姐虽然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刺了你的心,你若生气了,就是我说错话了。我恳求你的原谅,我是无心的,但你是皇后,你要责罚,臣妾该心甘情愿受着。”

  言语之间不经意地塑造了我敏感又任性的形象;还表达了大度、只想为我好、甚至情愿因此领罚的意图;把我摆在高高的后位,实际是在刻意提醒我们的“姐妹情分”。在这种情况下,假设她真的说了什么“错话”,此时我即便真的生气,反而可能迫于这些话的压力,什么都不能在皇上面前提,也不能责罚,否则反倒让旁人觉得我小气。

  如此巧言,真是聪明。佩服。

  “我也是母亲啊。”她止了啜泣,抬头,认真看着我的眼睛,一字字轻轻地说,“静影,我流泪,不是因为你恼了我、声音大了我委屈——你打我骂我都是我该得的。我只是因为共情,你难受,我也难受,因为,我也是母亲。”

  莫须有的事情,她只是为了博得齐珩的同情和心疼,就随口编造了这样的吵嘴,倒也还真能描述得情真意切——从前里用这招大约能把齐珩吃得死死的吧。

  我心里只觉得荒唐无稽。真是可惜了她为皇妃,如此这般句句恳切,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她应该去戏班子唱戏,定是一方名角儿;或者给人写戏本子指戏,也必然是翘楚。干上几年就能在京城再购置几个宅子了。

  我侧眼看了看齐珩,没想到他近乎不为所动,眉心还是皱起的,没有唤她止礼上座说话,也没有出声阻止她道歉。我心念一动。

  是不是戏看多了,台下的观众也会厌烦的?也会意识到台上的角儿和故事也并不全是真的?

  我甩掉莫名其妙的想法,平静地注视着她。这是我和方沉璧的第二次眼神对峙。上一次,是在晞儿的丧仪那天,在她的揽云殿。我和她的眼神穿过众宫妃在空中相撞,擦出无声无形的火星子。

  此刻我的眼神露出一点点痴傻,还有很多悲悯。挑衅的眼神被我刻意收敛了,眼睛里空空的。即便是对峙,锋芒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说了什么?”许久,齐珩出了声问,听不出喜怒,乌黑眸子里暗沉沉的,侧转过来看向我。

七、

  他转过头来时,我满脸的泪水让他吃了一惊。

  你若真的想玩这招,索性我也跟着一起荒唐罢了。

  “她刚刚说,”我安静垂眉,而后深深地望向他,倔强地忍着欲落的泪水和明显的抽噎,“……是晞儿福薄,命该如此……”

  言至此我猛地睁大眼睛,除了泪水满满都是困惑:“哪有什么命该如此!!他出生时,臣妾、臣妾去一百户人家讨了布做了百家衣,他又是永承吉兆的孩子,怎会有什么命该如此?!”

  我猜我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必然不大聪明,如果有面镜子,镜子里映出来的景象怕是要让我自毁双目。但是假如目的能达到,也无妨了。

  既然她起了这个话头,那我就要顺着往下泼脏水了。即便是泼脏水,也有一个度,不能是脱离她本身形象的话,一向软心肠的她若说什么“活该”,不要说齐珩,就连我都不信;但也不能让这件事轻易过去,我还真是看不惯她这幅样子,她的的确确说了“福薄”二字,我没冤枉她,只是再加了一句;我也就是现在还不能完全不顾及旁的东西,若我无甚后顾之忧,肯定要往死里整她,但此时我还不能让她起疑,毕竟我还要保我孩子的平安。

  “不、不要紧,她说,命该如此,安慰臣妾不要伤心,是臣妾自己多想了,沉璧、她、她是无心的。”我又仓皇地摇头,有点畏惧,语无伦次。

  沉璧微微抬眸扫我一眼,我并不怕她会对我多忌惮三分,这幅痴傻样子失了心的情况下,敏感多思又要强装镇定、害怕言多遭责,这些反应和话语于此情此景也是很自然的。

  齐珩收回目光,他大概也没见过我这幅样子,不乏心疼地揽住我,准备扶我进内院。他转头神色阴沉:“沉璧,此言的确是太过分了些,那是朕最心爱的孩子,你还是他的姨娘兼庶母。命该如此这种话,说出来朕都觉得十分刺心难受,更何况是静影这个母亲。静影大度,她不愿让你领罚。你便承朕之命,回去闭门思过些日子吧。”

  从前我没有把我的迂回战术这样用过,如今用在了此刻,看来倒意外地好用。

  沉璧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幕,大约是她第一次在齐珩处吃了闭门羹,怔了一瞬。而她反应极快,我慌张的神色还未褪去,她已经干净利落地叩首谢恩,声音没有丝毫不情愿,反倒是释然的感激,低低道:“是,臣妾该当思过。”

  心下冷笑,只得佩服她愿赌服输、能屈能伸、做戏做足全套——是个有力的对手。

  白天的闹剧是收场了,齐珩安慰我一番,也回宫了。他告诉我,朝中事务愈加繁忙,大约不能每天都来了。

  入夜了,我心里却越来越不安稳,白天的那根线头一直硌在心里。沉璧想要的,绝不仅仅是皇后的位置。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后续还要做什么?又要通过什么手段达到目的呢?她今天说有人“教”她,这个人又是谁?

  “我听说今天那个女人来了。”扶槿的声音毫无顾忌地响起。

  我并无意外之色,只是转头看她:“你要改改这个毛病,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人。”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什么喜事,欣悦之意都藏在了眼睛里,难得地露出笑颜:“明婳今日睡下得早,我便没带她来了。”她笑了出声,“我还听说皇上也来了,恰好碰上她。她的出宫令牌不是皇上那求的,彼时竟还出乎意料,分外尴尬,言语几句她还被罚了闭门思过,真是闹剧。静影,她没说什么过分的吧?”

  我草草回应,心中却有异动。

  令牌……令牌?令牌!我苦苦思索的答案就在这里了。

  满宫里除了齐珩,还有谁能给她出宫的令牌?

  只有太后。

  母后皇太后周娴逸,上一次听闻这个名号,是我那日去找齐珩要求出宫,他告诉我,废后是太后的原意,禁足是权宜之计。

  她为什么想要废后?她想要沉璧做齐珩的皇后?沉璧和太后结为党羽了么?

  思索之际暗暗心惊,不论是幼时还是嫁人之后竟然很少听过关于这位太后的消息。我想要揣摩她的用意,竟然发现我对她的背景了解是一片空白。

  加之嫁进天家、新妇入门后,除了日常请安、逢年过节之时能见到这位先帝的皇后,其他时候并无交集,见都很少见到;满宫先帝的后妃那么多,即便见了也不能一一记住。我努力回忆也只能记起,她在九子夺嫡的过程中,既没有出力也没有设阻。

  这么些年来,她似乎完全没有存在感,就像后宫中一抹远离漩涡、独自寂寞的红颜枯影,没有传闻,没有子女,没有盛宠,只是熬啊熬,熬了这么多年,齐珩登基后,她成了母后皇太后。

  这样一位无宠无子、毫不惹眼的皇后,却把位置坐得这么稳,细细想来实是不简单,从前倒是忽略了。可是如今,她却要伸出爪牙,开始干预前朝后宫了么?

  最让我心惊的是,齐珩居然也会忌惮这位太后。如果只是一个久居深宫而没有实权的老妇人,齐珩又怎会受制于人?

  她是周家的小姐!!!

  电光火石间,如走珠穿线,已然串在一起。

  那日齐珩以为来者是沉璧,不无疲惫的那一句“暮胡不安分,周家也兴风作浪”提醒了我。

  他们,竟都要各自开始行动了!

  周家和大齐皇家一贯交好,这是自从开国以来的历史了。两家是共同打下江山的情谊,自然非同寻常,开国的齐太祖向周家允诺了世代荣光,若生男子则担朝中高位,若生女子则为后宫权妃。

  只是多年来,天不遂人愿,周家像是中了邪,一直没有男丁出生,因此也几乎无人在前朝为官;女儿们嫁在后宫,或许在后宫位高权重,但毕竟没有母家前朝势力相助,所生的孩子没有可担当社稷重任的;而没有入宫的女儿,都嫁给了赘婿,周家因此只有入赘的女婿能在朝中做官,名不正言不顺,升迁本就很难,即便有承高位者,却也因异姓而权力分散。

  所以周家在如今,实在是算不上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权族,一年一年,一代一代,逐渐家丁凋零,势力削薄。

  那现在又是什么人在朝中作乱呢?周娴逸手中的权,到底落实在了谁的手上?

  我脑中仔细搜寻了一遍,现出了一个名字——唐祉言。

  他本是小县官唐家的养子,机缘巧合娶了周家最小的小姐,齐珩登基后他入朝为官,品级本来不高,他却完全是靠自己,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周家的女婿,我都听齐珩提过。勉强能数得出名字的几个,几乎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唯有他,既有野心,又具实力,说出的谏言总是一针见血,极具才能。只是碍于出身,方未坐得成极高的权位。

  某一次君臣欢饮的庆功宴上,我见过他。年纪并不大,却清瘦严肃,能从眼睛里看出来是个心胸有志的人。

  若说周娴逸在前朝还有什么内应,我只能想到这个人。

  可他是一个言官,怎能调兵?没有兵权,又是哪来的实权足以让齐珩忌惮呢?

  我已经出神很久,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正要同扶槿说我的发现,才意识到她已经拍了我好几下:“静影!静影!你听不见我说话么?”

  我才回过神来,而后迅速地去内间取来纸笔。

  我还没有完全想透其中的关联,现在又不方便亲自调查。只能把名字都写上,让他去做。

  “周娴逸。”

  “唐祉言。”

  想了想还是把“方沉璧”三字补在了周娴逸那一行之后,然后几笔补了一个令牌模样的图案,是太后宫中特有的如意云纹。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是必须提醒他的,这已经不仅仅涉及后宫。至于他应该怎么做,就是他要仔细考量的事情了。此时已容不得我再自伤自疑,这么多年的默契我还是相信的,也必须相信。

  齐珩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朝中周氏刚有风吹草动的时候,他又怎么会看不出和太后的关联。只是事涉沉璧,这个关窍,他未必想得明白。经过我的提示,只要往这方面一想,他或许能得出比我更多的信息。

  我逐渐看出来,面对沉璧时,齐珩拿出的态度,好似还是对待十数年前的她,把她还当做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不忍用恶意揣测她。

  她的伪装过于成功。晞儿走前我虽心含嫉恨,却也向来不疑有她。印象中沉璧还是那个方家被惯坏了的大小姐,甚至心底也对她遭受的折磨和苦痛有过沉默的同情。我都如此,不必说青梅竹马、年少相爱的他们。

  只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我都不是十数年前的我了,沉璧的变化只会更大。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阅后即焚。”我又加了一行字,封在信里,走出内间,让扶槿带回去。

  山雨欲来之际,我似乎重温了九子夺嫡那些日子时时刻刻的警惕和紧张。

  “一定要亲手、单独交到皇上本人的手里。”我对着扶槿千叮咛万嘱咐。我已经不能确定他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既然不能亲口告诉他,就只能拜托可信又常入宫的人,把我的信儿传过去。

  扶槿看着我认真的模样,无奈又好笑,只得温和地应承:“好。我记住了。倒是你,方才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扶槿,你方才说什么?”我抱歉地看着她,略略放松了神经。我本来正要开口跟她说刚才想的那些事情,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谈自己的事情了,毕竟已经晾了她那么久。

  “静影,我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不,是一个人——你得见一见。必须得见一见。你看,这是谁?还认得他么?”扶槿来不及理会我,她的声音已经压抑不住喜悦,将我带到佛堂门口。

  我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八、

  男子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站在修竹一侧,长身鹤立,不动不语,如同融进了喑哑竹影。月色朦胧,像安静的幼兽,摇摇曳曳,伏在他发间、身上。

  我慢慢走近,端详半晌。

  我是认识这个人的,但关于他的记忆太过久远,蒙着水雾,擦拭起来还要一点时间。

  他的双眼,是如潭涧一般的寂肃平静,从底子里显出来,幽深无光;些微的温润在眸中浮动着,遮掩住稳波下的暗流汹涌。

  眼神是透着点熟悉的,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辨认半天,忽然心思一闪。我试探着唤:“扶……疏?”

  从前的少年变化很大——不,是青年了——无论是容貌面相还是周身气度;只有眉眼间可以明显看到昔年相似的影子。这幅样子,即便是当年的我也难以认出。

  关于他的记忆慢慢复苏,泛起陌生的潮气。宋扶疏,扶槿的亲生兄长。我与他们二人相识的契机便是,为他们兄妹提供了那场逃难中宝贵的藏身之所——可以说是为我所搭救。

  方宋两家交好,恰好宋夫人膝下一直无所出,加之宋府素来不养姬妾,可又偏生喜爱孩子。见扶疏扶槿生得周正漂亮,懂事乖巧,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连赞叹名讳、八字哪哪都有缘——于是改了姓,养进府里,疼爱有加。

  本该是平安长大、福禄一生的故事,只是可怜扶疏小小年纪,竟然在京城大乱的那一年走失了。找遍整个京城都未果,宋母为此伤心了很久。扶槿告诉我,她甚至都不敢想,她的哥哥是不是死在了战乱中,只能骗自己,他被好人家领走了。

  想来,自他失散,一晃竟也将近十二年了,如今竟自己回来了,着实令人惊喜。

  他变得很高很高,我需要抬头,像望一个男人一样看他。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器宇不凡。臂膀也壮实丰满,上下孔武有力,再也不复当初的羸弱。 

  我想起,彼时他还不及我高,是个瘦瘦小小、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大约是历经逃难的缘故,总是容易受惊;在同龄人有意无意的孤立中,更加沉默寡言。

  他有如此强大的一天,我从心底为他高兴。

  此时他专注地看向我,有点拘谨地笑了,和言道:“静影妹妹。”

  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声音除了更雄浑,语调却没怎么变,甚至还是带有一点怯生生。也只有他会这样和气地唤我“妹妹”。衣衫是月白色的,整体气质温文儒雅,和外表体格形成明显的反差。

  这声呼唤一瞬间拉近了距离,我惊喜地笑,毫无生疏和嫌隙,几步冲上前:“扶疏!你回来了!”

  一旁的扶槿几乎要喜极而泣:“我的哥哥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你跟我说了一次,快也告诉静影!”

  三人漫步在月下庭中,听扶疏娓娓道来:“当初,我趁乱被人拐走,费了大劲逃了出来,却完全不认得身在何方。流离失所、挨饿受冻得快撑不住的时候,真是三生有幸,我被我现在的父亲在一个街角发现。他来自南方,本是来京城讲学的教书先生,后来战乱意欲逃回南边,正在此时遇上了我。他人心善,就将我一并带回了家。我一直挂念着妹妹,成人之后总想回来京城看看,却未曾成行。路途遥远倒在其次,只是父亲一直身体不好,需要人看护。他独自抚养我成人,此时该当我照顾他,于是一直走不开身。”

  他的嗓音渐渐沉了下来,有微不可闻、克制的悲伤。“只是前段日子家父无福,驾鹤西归。我在南方再无什么牵挂,就回了京城。”

  空兰居地处近郊,此刻耳边只有蝉鸣和流水声。我默默半晌,扶槿轻轻揽住他的肩,以示安慰。

  少顷,扶疏微微地笑:“只谈我了。时至如今竟也有将近十二年了。你们这些年,又都过得如何呢?”

  扶槿面对亲近的人的时候很随意,像卸下心防的孩子。她莞尔一笑,寒星一样的双眸带了点顽皮:“你的静影妹妹已为人妻人母,你亲妹妹却还是老大未嫁。大约是哥哥不在身边的缘故,没有好人家提亲。”

  扶疏眼头一暗,却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笑意和暖:“你这张嘴倒还是和从前一样厉害。”随后看向我,“恭喜静影妹妹姻缘美满,子女绕膝。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妹婿?”

  扶疏的口音的确不像京城本地人,带了一点点南边特有的那种软糯尾调,温柔和煦。

  扶槿闻言神色一滞,微微有些紧张地看向我。我明白她是怕扶疏不知情说错了话,让我想起伤心事。

  只是如今的我怎会因为一句话再伤心。我如同安抚般捏了捏她的掌心。于是她放下心来,接住扶疏的话头:“帝王家!——当今大齐皇后!”

  扶疏惊讶之色爬了满脸:“皇后?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而后反应过来,即刻拽了扶槿,一同屈身行礼,“臣携小妹参见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

  “何必如此客气。”我没料到这一出,连忙扶他们起来。

  起身后,扶疏拘谨道:“皇后娘娘,扶槿这孩子打小没经历过什么难处,没大没小惯了,自矜得很。做哥哥的却不能不知礼数。这么些年也是多亏您体谅照拂,她才没因为这一身傲气吃亏,否则哪能在宫里这种地方混到高品女官的位置。”

  他还真是会说话,转圜间圆滑自如,不愧是教书先生的养子。我好气又好笑:“真是折煞我了。打小相识,都是自家人,若要因为我皇后的身份生分,那我可得生气了。”

  扶槿没有理会扶疏的劝诫。她的笑意收敛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她现出这种表情的往往就没什么好事会发生。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哥,你还记得幼时的笑语么?小时候,日日嚷着以后让静影嫁进宋家的,是谁呀?如今倒是事与愿违啊。”果然,她开始找事了。

  虽然我知道她只是想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毕竟对于我的身份,扶疏一时之间还未习惯,多会有生疏之感,提起幼时往事肯定对气氛大有裨益。但可能是因为我与他太久未见,这玩笑话还是有些许尴尬。

  “小时候的戏言哪能当真。你可真是胡说。皇后娘娘,多有冒犯。”他倒是从容得很,对着我颔首一拜,行礼致歉。像是隐怒的语调,却舍不得把话说重,眼里也有着温和克制的宠溺。

  自然流露的兄妹情深,即便分开多年,也从未改变。

  扶槿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浮起一种神态,是一种在她身上少见的,也是和她平日其他神态一样难以被察觉的。但我还是能认出来,因为它于我而言也太过稀缺,因此对其极其敏感——那是一种名为“幸福”的事物。

  以为失散多年的哥哥一朝平安归家,惊喜之余,还发觉相处间好似从未分别过一般,仍旧毫不生分,血浓于水,骨肉情亲。光是替扶槿想想,我都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欣悦。

  我是羡慕的。

  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亲人了。

  如此言笑晏晏半晌,夜色也晚了,扶槿带着扶疏回了宋家。

  离开前扶槿照例是絮絮一篇,那架势像要等月亮落山了才肯走,非得我笑着催:“明婳等不到你,她不肯睡觉的。你快回去罢!”

  临走时,扶疏的面容和眼神都浸在夜色里,晦暗不明。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皇后娘娘早些歇息,臣先退下了。”

  起风了。

  我站在小窗前,怔怔地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时辰并不算太晚,笑语声似乎还残存在空气中,院子里却已万籁俱寂。

  幼时家里来客,走空的那一瞬间,我就会猛然感觉到,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掉了。哪怕那些客人我根本都不认识,却还是会本能地惧怕那种突然冷寂下来的静默,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月光如水,铺出一条长长的、素白的小径。

  小径的尽头,站在雾霭月霜里的高大男子踱着步慢慢走近。

  我心下一松,那种无力感忽然消失了。我招呼他走近:“珣弟。”他只比齐珩小一个月,比我大些。但因着他该唤我皇嫂,所以我也同齐珩一并唤他弟弟。毕竟辈分在皇家还是占先的。

  “皇嫂,臣弟等了您快一天。娘娘这儿还真是门庭若市。下午来的那两个我认得,晚上来的宋女官我也认得。另外那人是谁啊?”他是一贯的无所顾忌,笑嘻嘻地问着,“——不管是谁,你离他远一点。看着不是什么善类。”他漫不经心地摸摸鼻子,好看的五官都蹙了起来,语气有点任性,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戏言。

  扶疏回来的这事儿该要扶槿自己去禀报宫里,轮不到我在这多舌嘴快地告诉他。况且,哪用得着他问什么我就交代什么?幼时几个人里就他鬼心眼最多,他若想知道,三两下就查出来了。

  我不接他的话,问他什么事。还能有什么要事,值得他即便一直等到晚上,也要专门私下来说?必定事关重大。

  齐珣收起古怪的笑容,严肃起来:“也没什么,我今日来只是想给你捎个信儿。”他眼含凌厉,“据我府上的医师所言,那人的病情因着失血和感染,总有反复,时好时坏。

  “但说到醒来——最晚也就是这半月一月的事了。”

  我声音很轻,眼中和心底的火焰从未如此清晰:“我等得起。”

  “待他醒来,我会第一时间将人给你送来。之后,就看你了。”

九、

  睡眼朦胧中看到扶疏坐在光影中棱角分明的侧影,静静地纸笔落墨,听到我的动静也没有偏头。

  “你来多久了?”我尚未完全清醒,声音哑哑的。他很自然地将即欲从我肩头滑落的披风向上一拉,没有看我,转头继续写字,口中淡淡道:“没多久。你再躺会,别着凉。”

  入秋了,我已经有孕七个月。最近扶疏总是时不常来看我,越来越频繁。我每每劝他不必如此,他却总是不以为意:“我闲人一个,替扶槿多尽尽心罢了。”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慢慢坐直,没有多说话,执了笔接着抄经。

  烛头燃得有些短了,我正要去把窗台上那根长一些的换过来,转瞬间几滴滚烫的烛泪滴在手背上,我吃痛轻嘶。

  “小心烛油烫手!”与此同时扶疏冷静的警告在耳边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他扔了笔,即刻动作迅速地接过烛台,换了一盏。

  所幸没有再溢出更多的烛泪。我此刻身子后倾,宽大衣衫贴靠在身上。扶疏看着我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双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阴鸷让我怀疑是否看错了。而后我打消了疑虑,他只是看到伤口皱了皱眉,随即便去取了些冰回来。

  扶疏极其自然地坐到了我右侧距离很近的地方,云袖轻展,伸长左臂从后面绕过我,缓缓将放在案台上的烛台移远了一些。这个动作从背后看近乎就是揽住了我,姿态亲密得不正常,他偏生还把动作放慢,像是有意。

  扶疏执起我的手。他垂着首,只看见满头的乌发。他的手很暖很大,一只几乎能包裹住我的一双。

  太近了。太暧昧了。我感觉到不舒服了。

  “我自己来吧,这等小事哪能让你动手。”我不自然地抽回手,不着痕迹地坐开一些。

  他没有理会,再度伸手拽住,很温柔地吹一吹。凉风自他唇边细细地送出来,唇齿几乎要触碰到我的手。片刻后用冰细致熨帖地擦拭,上了一点烧酒,再用干净的布条轻轻地包扎妥当,我手上难耐的灼烧感立刻减半。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松手。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了。少许令人眩晕的酒气萦绕。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

  即便扶疏从前每次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越界的行为,可是我亦不再年少无知,再迟钝,心中总也能从微末细节和星点眼神中感受到不对劲的苗头,那一点情意他藏得很好,我便也按下不提,以免挖耳当招之嫌。

  可是今天却大变了模样。他如同下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似的。

  我根本不愿承这样的情,因为我无以为报;更重要的是,人多口杂,若落了有心人的口实,旁人怎样想,齐珩又怎么想?即便齐珩信我,可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那么多人对我虎视眈眈,若真有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我甚至都没有辩驳的余地。

  我心里几分恼怒,我是什么身份?如今的境遇又是如何的如履薄冰?他到底知不知道情势轻重?要害死我么?

  怎料他丝毫没有给我反应和开口的时间,将我的双手禁锢住,慢慢抬高。他的身体前倾,迫近,最后停在了还有三分距离的地方。

  扶疏的一双星目灼灼,映着烛光,依然看不清楚眼底,似乎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背后的火焰。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动作充满侵略性,言语间却是很温柔的,沉着声低低地笑,“或许蜡烛自己也有思念的人罢了。”

  他的衣袂随着动作幅度的展开而慢慢滑落,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竟毫无寻常书生的文弱,有力粗壮且有着健康的肤色;最令我吃惊的是,在手臂的上缘,有两个汉字纹绣,那是……

  “静影”。

  我的名字。

  纹身的痕迹都有淡了下去的痕迹,能看出来纹上去的时日已很久很久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的后怕。他竟是很多年前开始便存了这样的心思?那时候他才多大?

  不过仔细想来,那时他还没有我高,总是沉默寡言,我总将他看作一个孩子,可他的确是比我年龄大的。

  我在看到纹身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决定不再绕圈子了,这件事情必须立刻解决。因为这已经不是扶疏他只图新鲜的一时冲动;如此的感情必须连根拔出,否则迟早会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对他而言很可能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若他会伤心,我丝毫不会愧疚心疼,因为我知道我这是在救他;更何况,长痛不如短痛。

  我用力甩开他,起身缓行几步,坐到了堂中主位,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开口:“宋公子,本宫不如你学富五车,你方才的那句诗,本宫从未听过。关于这火烛,本宫是只记得一句,你必定知道:‘秋夜床前蜡烛微,铜壶滴尽晓钟迟。残光欲灭还吹著,年少宫人未睡时。’——深宫怨妇,经验之谈罢了。”我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饮了口茶,摆足了皇后谱子,“本宫只是出宫清修,这辈子都是宫里的人。既还是深宫的妇人,那君臣悬殊,男女有别,也请宋公子从今以后多多避嫌。多谢费心了,扶槿会常来探望本宫的。”

  我刻意在称呼上拉开了距离,嗓音清冷含威,开门见山直述我意。我不想再给他留下任何的幻想,最好是他觉得尴尬丢脸,再也别来见我。

  扶疏却没有什么反应,眼神一片清明,只是带点懒懒的不在乎,如同我的话在他预料之中。

  他也看着我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起了身,丝毫没有诚意地行礼道歉:“娘娘,是臣唐突,给您压力了。”

  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保持着冷面,一挥手,提高声音唤人进来:“天晚了路不好走,此刻还不算太暗,你该动身走了——披雪,送客。”

  正要出去时他驻了足,眸子暗暗的,眼神聚焦看向我,轻轻地说:“那我便不再来了。你多保重。”

  话尾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无端惹人心酸,不带什么情绪,只是有几分平淡的绝望。那种语气如同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或者像他能不顾一切地做一个决定了;又好似,他解脱了,再也了无牵挂了。

  后来扶疏果真依言没有再来,东西都没有再捎,就连扶槿来探我,也从不提他。这个人的痕迹还未留下几分,就犹如在我的生活中,再度完全消失了。

  他是聪明人。我心中七分庆幸,三分遗憾,毕竟儿时的伙伴,走到这步,就只能如此形同陌路了。

  地上蛰伏着一个人。浑身是伤。虚弱,颤抖,恐惧。

  我冷冷地望着。齐珣守在一侧。

  是我让他留下来的,他本来不想再插手。但我需要一个和事情无关的人证,同时我也得提防着此人暴起发疯,我应付不来。

  我不久就要临盆了,还是怕的。可若这件事不弄清楚,我夜不能寐,晞儿的哭声总是犹在耳畔。

  我唤人将他的脸强行地用力抬起,正对着我。

  是一张还很年轻的面庞,即便已经害怕到了极处,却还堪堪用不屑和倔强装点着神色。

  他显然认识我,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见他如此神情,此刻我明白,找对人了。

  心底只有深深的冷意,我只是轻嗤:“你是打算嘴硬到底么?”

  他蔑视着我,笑了:“我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吐露半个字。本来么,这条命是谁的也都不是我的。”他一直保持着诡异的笑容,幅度越来越大。

  齐珣突然出声:“不好!他想咬舌自尽!”

  可我早就料到了这着,已经吩咐过底下的人。见此状,立刻有人上前,将他的下颌和上下牙齿狠狠地掰开,并保持住了那个姿势。

  我身子斜倚着,甚至都没有用正眼看他。

  “你是她的死士,是底牌,对么?……不对,不只是你,是你们。”我娓娓道来,“她为了彻底封住你这张嘴,命令你自愿地、隐秘地从容赴死,是不是许给了你万贯家财,嗯?和……两条命?”

  “你要对、对他们……干什么?”小太监强行维持着的神色终于有了点波动,本是恐惧,再添了厌恶和愤恨,半张着嘴,含混不清地吐词,旁边随时有防着他自尽的人。

  此情此景荒谬得很,我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你不如问问,她对他们干了什么。”现在轮到我笑了,垂下眼睛,悲悯地看着他。

  “‘本宫可以送你的弟妹出去,离这吃人宫里的杀身之祸远之又远,赏赐他们五辈子都用不完的财产,永远衣食无忧。这是本宫给你们的后路。前提是——本宫不曾怀疑你的忠心——但只有你知道本宫的所有事情,因此你不得不以死明志。你的死,可以换来他们的一世平安。’”我在发挥我的想象,模仿沉璧,连声音都刻意地放甜放软,“她就是这样说的,对吧?”

  我笑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赵惜福——本宫应当唤你小福子,是么?本宫要告诉你,她,同赵惜春和赵惜祥也是这么说的。你们兄妹三个,个个都想牺牲自己成全另外二人。

  “在她手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可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赵惜祥染了急病,确定是已经死了。赵惜春失踪至今杳无音信,多半也不好了。真可惜。”

  “否则你以为是为什么,找到的救来的,只有你?”

  “只要你帮我,告诉我真相,我也可以帮你——令妹不一定遭遇了不测。本宫帮你,或许还能找到失踪的赵惜春。”我的声音放低,像是在蛊惑人心。

  他没有言语。他甚至不需要求证,就可以相信我的话。作为她一贯以来的棋子,他其实是比谁都清楚的。即便从前短暂地被打动过相信过,可是却经不得细想。

  他比我更了解沉璧的作风,更能料到她的所为。

  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悲鸣,像海浪一样淹没了他自己。整个人趴着伏在地上,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缓缓抬首,眼神除了死一般的平静,只有恨意滔天。随后吃力地点头,示意我让他们松手。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当初趁他昏迷,在他身上搜到了地契过户证明的一纸残片,再派人去外头的钱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遣心腹回宫顺藤摸瓜——就这才能让他防线崩溃。否则,撬开他的嘴,还真没这么轻易。

  “放开他。”我眼睛一挑,揉着太阳穴,叹气,“让他说。”

十、

  疼痛与黑暗就像海潮挟着狂沙,席卷而来,一浪过后再一浪,绵绵不绝,愈演愈烈。

  人声鼎沸,我的耳朵却一个词都抓不住;很多很多的景象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的眼睛也一点都看不清;我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我希望不是我的血,可身体无法形容的、像要把我整个人撕开一般的剧痛还是告诉了我现实。

  “宋女官前两日送来备下的那副催产药呢?林先生你快瞧一瞧这方子,娘娘如今能不能用?”那个心急如焚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是披雪吗?还是染墨?我甚至分辨不清。

  “这副药竟再合适不过,请姑娘立时去煎!染墨你亲自去,不可假手他人。”对话继续进行,林宪章果决中带着微微讶异的声音倒是听得很清楚,“微臣为娘娘开的催产药方,因着地域和材料的限制,效力远远不如。药单和方子上有许多漠北珍惜的药材,宋女官又是从哪弄来的?更何况,她又何时通了医术?”

  一阵紧密的脚步声似乎是把堂前拦着的人一挥而倒,急匆匆地行近,万分焦炙。

  “你、你是不是很疼?”隔着屏风,来人半蹲下身,声音有点迟疑,有点小心翼翼。随后而来的是怒气和心痛的交织,“齐……皇上他、他怎么能不在!!!”

  这样的语气,我好像是第一次从这个人口中听到,熟悉又陌生。平常的这把声音,该是不羁的,无谓的,笑嘻嘻的。

  我视线模糊,汗从额上涔涔滑落:“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不知啊。”

  “你竟一直没有告诉他么?傻子!”他恨铁不成钢,语气饱含悲怒与焦灼,“我现在就去把他叫来,不论他在哪里!”

  脚步声又迅疾地远去了。

  一次又一次剧烈的收缩,我已经神思模糊了。

  我觉得我的指甲也好疼,用力抬起,才在恍惚间看到那双像是太过用力地抓床板,或者捶打了什么坚硬之物的手——指甲斑驳零碎,皮肌脱落,血肉模糊。

  有个人冲了进来。自然是有人慌乱地阻止他,可又怎么拦得住,冲进来的身影似乎是已经毫不犹豫地绕过了屏风,势头甚至把经过的一些瓷器摆件都掼到地上,乒铃乓啷的动静不小。

  他跑向我,衣带零落,跪坐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身上也带着血腥气,和我的味道交融成一体。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静影,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口中还在说一些什么,我听不清。我亦无暇思索。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音游离在身体之外。嗓子好哑,好疼,像要烧起来,或者被撕裂。仅凭这些感觉,我才能从中确认,这是我自己的哀号。

  “晞儿!是我……第一次产育!很顺利!根本没有……这么、这么痛!!!”我在喊。那人箍住我的手,他低声地、迫切地乞求着我什么。

  我听不见,只继续凄凄哭叫,奋力挣扎:“他从出生,到……到……到现在!——不,是到他死!!!”

  我终究还是用尽全力、失控地叫出了那个我从不忍面对的词。过了这么久,“死”这个字,听起来还是那么尖锐得令人绝望。

  “……都、都那么、懂……事!!!”疼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极限。我再也忍不住如山崩地裂一样的痛苦,眼睛瞪大,睚眦欲裂,双瞳满满包裹着血丝。母兽的啸叫,足以响彻云霄。

  “为……什……么!!!!!”

  牙齿要咬碎了。我浑身湿透。

  为什么是偏偏死的是他啊?他那么年幼,那么懂事,那么聪明,那么体贴,那么可爱。

  为、什、么?!

  母亲真的好想念你啊。

  疼痛一瞬攥紧了我,使我身处地狱,又一瞬狠狠松开,把我扔回人间。我一会痛得整个身子弓起来,一会又被摔回到床上。

  像离了水的游鱼,即刻将要窒息。

  我快要死了。我指定要死了。

  我不会知道此刻的我有多可怖。脸上像被炙烤,痛得厉害,全是汗水和泪水——不,我不知怎么就挣脱了那人的束缚,用手狠劲擦过,手上是血,现在脸上也应当有不少血,还蹭破了皮。

  我手腕上,有一滴又一滴的热泪,不停地流淌,浇得我手上灼痛。不知道是谁的眼眶,能渗出来那么多水。

  那不会是我的眼泪。从此之后我的眼泪,都只会是血了。

  疼痛的浪潮在反复中慢慢消退。我已经听到婴儿的啼哭划破空气。

  我却并没有感受到再度为人母的欣喜。

  眼前所有的画面开始迅速滚动。从前的春秋冬夏,以及此后,残酷的、丑陋的真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她对我们的母亲有恩,我们从前便也一贯是跟着她的死士。本来即便是这条命都不要了,也不能说出此等龌龊沆瀣之事——一言既出,诺言便是诺言。可她竟是这样随意地将我们的性命视如草芥、碾作尘土,也将她自己说过的话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赵惜福全然灰心丧气之际,充满了对沉璧的复仇之意,话里都是恨。

  “母亲去世已久,心中唯念我们三人,她若知我们今日情状,伤心欲绝之际,便是我们三人不孝之过!——皇贵妃的恩情我们已还清了,如今将事情和盘托出,不过是她不仁我不义之举罢了。”

  他目光灼灼,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干干脆脆地说:“此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脏事儿确都是奴才干的,奴才既都说出来了,也不求活路了。只一样,求您找到奴才的妹妹,她是受人指使和蒙蔽,什么都不知道——求您信守诺言,找到她后饶她一命,我用我自己的命来换。如果筹码不够,还可以再加上那个人的。”

  若能找到赵惜春,我其实也并没有杀掉他们的打算。杀了他们于事无补,但若我留了他们的命,不仅能多一个人证;有了如此不杀之恩,还能让我多个杀人取物的爪牙。我能看出来,赵惜福大约是重诺知恩的。信赖谈不上,但总归还是可利用的。

  我没有多说,只是微微颔首。随后,他言无不尽,吐得很干净。

  彼时方沉璧用他们兄妹三人,本意是为了互相牵制,却没想到,当平衡被我意外地打破,天秤倾斜之时,所有已然构筑完成的故事,都会轰然倒塌。

  三兄妹在晞儿的死这一事件中,在她的安排下各司其职,配合得天衣无缝。

  赵惜春是方沉璧宫中侍弄花草的宫女。她受了指示,很早便在太液池的池阶上、栏杆上、石头上种下了一种“马面藓”。时日深了,事后即便调查,在痕迹上也根本看不出来是蓄意谋害。

  宫中花草为着观赏价值,会在盆中用长有鲜藓的鹅卵石装饰。但马面藓宫里本就不常见,是异域昂贵的特别品种,只有沉璧弄得到。藓面极度柔滑细腻,人若是在水中踩到,必定会摔得很惨。

  赵惜福是她宫里修补的匠人。他的工作则是,自很久之前开始,在太液池中靠近池缘之处,日积月累地埋进了不少有着锐利轮廓的石头。与此同时,他在出事前夕,在太液池一侧晞儿会经过的所有栏杆中,都加了一个精巧的落锁机关。若有人倚靠,机关落下,栏杆松动,必定会失足落水。

  机关以冰制成,彼时正是冷的时候。而出事彻查的时候日光早就消融了冰雪,根本无迹可寻,他事后找个寻常机会悄悄再拧紧所有的关窍,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只能解释成栏杆本身的设计问题,齐珩已经命人全部重制。

  还有更恶毒的一着。赵惜祥本是她小厨房的人,后来调度去了御膳房,他被派出来负责饮食。他在晞儿的日常茶膳中,加入了一味珍奇的异域良药——“虚骨散”。

  这种药微量情况下无色无味,药力微薄但持久,长年累月,被用药之人不仅会造成体虚,更会慢慢丧失行动能力,最后只能卧床,一病不起。而当时出的事,没有人会向饮食方面想。也就意味着,即便晞儿幸运地没有摔死,这后着也必定会让他慢慢成为永远昏迷的活死人。

  真相大白。

  三管齐下,准备完善,晞儿不死都不行。为了置他于死地,还要营造死于非命的假象,她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所有的一切,竟在她进宫那一刻就开始着手布置了,她一来,想要的就是晞儿的命。

  听完整个来龙去脉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即便已经考虑周全,暂时还不能要他们的命,那一刻的锥心之痛还是让我丧失理智,我想直接掐死面前的人。他们所有人。

  还有方沉璧,她要凌迟才行。

  天旋地转,恶心呕吐,腹痛不止。我尚未完全足月,便开始了生产。

  我记得我当时忍着最后一口气,咬牙问:“我的明婳,有没有?!”

  赵惜福的声音保持着冷静和恭谨:“她的目标,从来都只是太子之位的妨碍者,公主对她来说构不成威胁。娘娘放心,公主安全健康得很。”

  即便得到了坚决的否定答案,只要一细想,我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方沉璧,你不配为人。

  疼痛渐渐平息下来了,可我还是在抖。

  抓住我的那双手,也在抖。他伏在我身上,按住我颤抖的身体,试探着揽过我的肩膀,轻轻将我拥在怀里。

  我想起身,去抱一抱,看一看我的孩子。可是才堪堪坐起,眼前一黑,随后失去了所有意识。

  当时的我怎会想到,睁眼醒来之后的世界,竟一切都变了。

十二、

  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急促奔忙,穿过风和黄沙。

  我身上还痛着,颠簸中愈发难以忍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孩子呢?明婳呢?”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扶槿。她原本忧虑重重的面容上一瞬间满是惊喜:“你终于醒了!”

  一张嘴便发现嗓子已经哑得厉害, 大约是生产时叫得太狠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竭力用眼睛四处张望。

  扶槿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轻轻地示意我不要出声:“乳母方才哄了才睡下。明婳在另一架车上,紧跟着咱们。披雪、染墨和两个可靠的侍卫都在。”

  说罢,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柔软的襁褓:“快看看你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为他取个名字吧,是个小皇子。”她如同母亲一般满脸爱怜,看也看不够,甚至也不舍得脱手。

  我登时坐了起来,几乎是用抢的方式,将那个赤金的襁褓一把夺了过来。

  扶槿吓了一跳,埋怨道:“你这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身子还虚得很,小心些,莫要不留神伤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香气。

  好幼小,好绵软。轻柔若羽的料子包裹着他,只能看到一张脸——是皱巴巴、丑兮兮的一个小肉团,都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捧在手里比羽毛还轻,所有人只要抬抬手,轻易就能伤害到他,他却丝毫没有防备心,睡得香甜,梦中时不时咂咂嘴。

  襁褓上的云纹周围,一滴又一滴水渍慢慢晕开,我竟然没有意识到我流泪了。

  “……旭。”我喃喃道,“就叫旭,好不好?”

  本朝皇子名为单字,从日字旁——譬如晞儿,譬如沉璧的孩子齐曦。

  晞意为破晓,又与希同音,原本我希求我的孩子能像朝阳一样冉冉升起,却又怎会想到过他的夭折。

  我的这个宝贝,我不再愿他是将出未出的曙光——我希望,他就是光明。

  待到我看够、亲够了旭儿,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我为什么会在马车上?

  当我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扶槿时,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后来终究还是在我不断的逼问下,索性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一清二楚,她本来就不擅长在我面前扯谎。

  暮胡在我生产前些日子已然强攻进来了。这是一场通过混进京城的细作,于关键之处进行里应外合的突袭。

  但消息在我这里被瞒得滴水不漏。空兰居本就在近郊山中,远离俗世,一直便是如此平静无波。

  然而,得了齐珩的令,我随行的暗卫数量及其警惕程度,的确都是先前的几倍,连睡梦中惊醒我的鸟儿都被羽箭精准地钉在了墙上。

  我被暗中隐藏和保护得很好,却是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

  我生产的那一夜,齐珩被齐珣急急如律令地唤了过来,惊愕地发现自己一夜之间竟添了皇嗣,一时又惊又喜又惧。

  忙乱之中,他再也顾不得了,立刻将出逃的一切都布置清楚,人员,马匹,物资。当时的事态已经愈演愈烈;失去控制的时刻几乎快要来临了。

  扶槿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昏迷的我、不明就里的明婳和新生的旭儿,连夜出逃。

  线索一点一点串得清晰。

  那日审讯赵惜福时,齐珣眼下乌青的眼圈,行色匆匆,一看便是临时换上的冠服——这些迹象一点都不是他的风格。他大约是刚卸下软甲,回府便把醒过来的赵惜福领到了我这来。

  生产时冲进来的那个人,是齐珩。他带进来的风和贴面时身上的气味,都有着锈铁腥血的味道。我昏沉中只以为是自己生产的缘故,当时也不可能细思。现在想来,那就是沙场的味道。

  其实更早就该察觉了。最近几个月齐珩来探望我的次数大幅削减直至完全不来;甚至于,扶槿一贯山上山下、帐里帐外两头跑,最后那几天,也不大顾得上来了。后面的日子,她每次来也都神态匆忙,想必也是常在军营中行走的人。

  更多的细节,我一时想不起来,可是这些已经足够。

  我已经够迟钝了。

  这么大的变故,按我从前的水准和作风,应该早就看出不对劲的地方,并且想明白其中关窍了。可是我没有。

  怎么回事?难道做母亲了,真的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现在呢?现在情况怎么样?”听完,我不可抑制地焦急,身子前倾,眼睛迫切地看向扶槿,可声音还需压低,得顾及睡着了的旭儿。

  扶槿按住我,轻声地,认真对我说:“皇上的意思是,朝廷纷争、政势苦斗和权力更迭,你已经见得足够多了。这一次,不想再让你卷进来了。”

  她抚摸着我没有梳起发髻的散乱长发,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孩子,“他一早都交代过,他和大齐若要真有万一,我一定要把你远远地送走——前朝遭了冷落的废后,无论如何都没有好结局。他要你改名换姓,重新开始,过平静稳定、安心养神的生活。”

  事态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我的确是想按他嘱咐来的。

  我的确是想做一回,躲在角落里一心一意等候丈夫凯旋,听话的、普通的小女子的。

  我也累了,不想再卷进纷争,丢了性命。原本的打算是,便就信任一次他独自作战的能力,放手逃吧,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要守护。

  如果不是尚未到西关,有一日一早醒来,明婳就失踪了的话。

  我们在同一架马车中紧贴彼此歇息,而那张薄薄的纸躺在明婳紧贴着我们的被褥上,刚劲的汉文草书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

  皇后速归,公主则无虞。要事相商,公主是筹码。另,使了点药理手段,无毒不伤身,不必忧心。

  末尾似乎是还怕我认不出身份,盖了一个十分独特的狼头印。

  是暮胡人做的。

  空气里残留的气味、周遭一切覆盖的淡淡一层紫色浮末进一步证实了这点。

  我幼时在家中翻到过一些奇怪的古书,认出这是很珍贵的失魂草制成的粉末。失魂草剧毒无比,全天下只有暮胡人懂得如何处理成无毒的迷香。那段书下面附了暮胡文的处理方式解析,我看不懂,彼时只得悻然作罢。

  根本不惧怕暴露身份,还抓住了我的软肋,自信于我不可能不理会,却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挑衅的意味很明显。

  扶槿看到这一切,刹那间脸色发白,她在抖,无意识地流了泪,口中低低颤颤地念着明婳的名字。

  她是明婳第二个母亲,她怎能不恨?

  而我,怒火中烧,几乎失去了理智。所有的念头在脑中上蹿下跳,搅得我不得一刻安宁。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跟我的孩子过不去?

  他们打仗,我一个仓皇逃窜的皇后,回去能有什么用处?

  是大齐已经战败了么?他们要对前朝皇权极尽羞辱,先从皇后下手么?

  他们要人,哪怕是要我这条命,直接把我带走啊!为难我的女儿做什么?!

  人的软肋多了,就是这个结果。爱,使人软弱,能让我轻易便被人拿捏、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我从来不会后悔给自己添了这些牵挂。我最终所渴望的生活,就是一种软肋越来越多,却再也不需要惧怕的日子。

  而我还有放不下的一重牵挂,是旭儿。我怎么舍得离开他身边?他历经万难来到这世上,那么小,那么容易被伤害。母子分离,剜心割肺,痛到极点。

  然而,冷静一想,这种二选一的情况下,暮胡人也没动他,或许能说明他不是他们的目标。

  我的猜测是,他们既然打算要挟我,跟我交换些什么,手中便必须有一个活着的筹码。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太轻易就会受伤死去,故而也不敢冒这个险——他们也明白,若筹码丢了,我只会同其拼命。

  我知道我还没出月子,身子虚得就如同纸糊。可我真的顾不得了。我的明婳在那群禽兽手里。我要把她抢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我这条命都不要了,我也再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孩子了。

  闺女,阿娘来救你了,别害怕。

  我看着扶槿。

  “你真要回去?”她死死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她比谁都更了解我,看出来我心意已决,也没有动再劝我的心思。

  她只是抹了把眼泪,从我手中抢过旭儿,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中,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杀意:“谁敢动齐旭,只有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含着泪,无以言表。

  许久,我竭力展露了一点点温柔的笑容,声音有点空茫:“明婳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姐弟俩很快就能在一块玩儿了。西关有很多美味的吃食,她一定喜欢。”

  随后,我恋恋不舍地将旭儿亲了又亲,双手和眼神,根本不舍得离开他。

  只能强迫自己提起脚步离去,看着襁褓中的奶团子在视线中一寸寸远去,直至我看不清了,看不见了。

  照顾好他。

  照顾好他,扶槿。求求你。

  因为我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已经走远了几步,坐上了另一架马车,启程回京城。扶槿似乎忽然间遥遥感应到了什么,呼喊着一句话,远远地,只有一句,反复地在念。

  马车开始奔驰了。她的声音在风里有点模糊了,好像说的是——

  “小影,我也等你回来!”

十三、

  回去的那一路很长。我一度无法入眠,日夜在马车里摇晃着,倔强地盯着外面。

  若非如此,我甚至无法相信,我昏迷的那段时间竟然这么长,马车向着京城相反的方向,前行了这么远的路。

  我很清楚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境况。我几乎把所有的近卫都留在了扶槿和旭儿处,随身只带一名暗卫,以便走动。他是队伍中顶尖的佼佼者,不论是应变能力还是手脚功夫。而我改过的常服袖口收紧,右边用束带紧紧地捆着一把寒刃和数十暗器,左边是证明我身份的卷轴。

  已经到了临近城门的城郊。只有一片死寂。僵持着的暂时休战么?

  直觉到危险气息的迫近,我始终周身紧绷。为了行动方便,马车早已弃置,两人匍匐摸索着前进。

  “嗤——”箭簇连续划破空气,我下意识闪身一避,侧面半挽着头发的玉簪被第一支射来的箭打碎。霎时,长发四散,玉簪的残骸零碎横陈在污泥之上。

  如果再晚一点,断掉的就该是我的脖颈了。幸好,唯一的侍卫用十分娴熟的小刀招式,迅雷不及掩耳般接连格挡掉了接下来的好几支箭。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的倒下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一箭穿心,我都来不及惊声尖叫。

  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我,而是利用我,将我方唯一拥有强大战斗力的人位置暴露出来,再轻松除掉。

  此人的准星已经如此精妙,他想要的若是我的命,我早就要死在第一箭下。

  我低低俯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敌不动我动。

  这里向来都不是只有一方守株待兔。我定了心思,有了主意。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就这般躺在我面前,新鲜、真实的尸体了。血流甚至尚未停止,面部表情柔软而生动。

  我却只有一个选择——按下一切的惊惧和反胃,从那个忠心的侍卫身下抽出箭筒和雕弓,然后迅速滚爬,退回到了最近的一处遮掩。

  我的脸火辣辣地抽痛,袖中的刃器硌得我生疼。而我周身已经看不出颜色,泥灰、草叶甚至是战马粪便,交杂着的各种污秽,沾在原本是明黄色的皇后常服之上,肆无忌惮地抹掉我的尊严。

  我不在乎。

  迅速起身抓住时机,将弓竭力拉满,角度调正——放箭!

  我和扶槿一同向胡人师父学过骑射的,从前皇宫的春秋围猎我也常去。学不足百步穿杨,但也不至于如同寻常世家小姐,弓箭不会使,马也不懂驯。

  这一箭,似乎唤醒了我体内某些隐藏的习性。

  虽然此刻的我,失去一切国母应当的威仪,甚至也丢弃所有做人该有的体面,但此时身处战斗的我,才让我久违地感受到灵魂在逐渐回到身体。

  混沌中有丝丝想法也逐渐明晰。

  这么些年,我不断地求着生存。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都没有变过——从棍棒与欺凌中忍气吞声求取机会活下来,亦或是有孕后避世在空兰居掩人耳目,种种解决方式,本质都是一样的——我总会选择一种更简单轻易的手段:委曲求全。

  此时此刻,心里有种不同的声音,如同蚕茧压制不住地被极力挣脱,直至完全崩裂。

  到这个地步了,我难道还不能意识到,我并非没有反抗宿命的能力么?

  为了活命,为了平稳的生活,为了夫君、孩子和家庭,总是本能地逃跑。即便迎战,也是因为命运攸关迫不得已。

  为什么逃跑的总是我?我何时能真正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活?

  这么久这么久了,我此刻才感受到,原来主动出击,也是一种可以选择的方式,因为我可以做到。不仅如此,除了明婳,如今我终于再没有什么顾忌。

  这难道不值得喜悦么?

  即便孤身一人,我忽然什么都不怕了。我不仅要带走我的女儿,还要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要回来。

  许久不挽弓,加之身子还虚,准头自然差点成色。但射不射得中是次要的,我要做的只是挑起争端,趁乱逃跑,若阴差阳错能射中一个也不亏。

  方才放箭的那人尚未完全隐了身形,我对准旁边一人,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本来箭矢向着他心窝而去,而由于我瞄得并不准,势头飘了些许,误打误撞竟射中了那人的左眼。

  果然,寂静被打破了,顷刻之间乱了章法。这方以为是对方放冷箭,忙不迭四方找补,而那一方当然不甘示弱,发动攻击这么好的机会怎能错过。

  双方位置都暴露之后,就是无休止的再战了。我的目的达到,人群散开,我暗度陈仓。

  随后是我的下一步计划。我要设法混进齐珩位于西南的营地。只要他还没死,那里就一定还是安全的。

  谋划的同时心下也一凉。从前,即便是最难的时候,我也从来不会去设想,齐珩也会死的这种情况。

  这无关感情变化。只是在此刻,一切都不重要,只将下一步的走法算得清清楚楚,其他顾不得了。生死关头,千钧一发,任何感知都会磨得消失殆尽。

  他固然没那么容易死——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要回到那里。因为我很清楚他的兵符会留在哪里。

  就让我,从前共同和皇帝打下江山的这个皇后,带着大齐的好儿郎们,继续战斗下去。

  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心中只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以及唯一清晰的念头——无论如何,绝不妥协。

  混战的人群越来越近,我背着箭筒和雕弓,低身快速奔逃,尽量远离漩涡。手笼在袖中,已经抓紧了利刃。

  只要有人近身伤我,我就回砍。这把刃是很久前齐珩特意为我设计的,形状很怪,但也是因此,杀人很轻松,即便我技巧生疏。

  虽然并不引人注目,还是有人发现了我,四散着冲来。一人已近了身,我看准时机正要抢先扎下去时,血却提前溅了我满身。

  我迅速转身欲跑开,却直面了身后的那个男子。

  他穿着软甲,晦暗不明的眼睛,沉默冷静的容貌。刚才就是他动的手。

  这张面孔,还能是谁?

  我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居然是扶疏!

  容不得细思,他扔给我防护的甲衣,厉声喝道:“跑!”

  方才宋扶疏转眼间干净利落地将人杀掉,这幅模样我从未见过。途中他愈发狠辣,再有人扑上来,他根本不辨敌友,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血溅当场。

  这根本不是那个性子温润沉静的扶疏!

  或者说,只是旁观者所以为的温润沉静?

  飞奔之下心底发凉,总觉得一根线头冒了出来,我却抓不住。

  跑着跑着,很快我就体力不支了。所幸此时已经没有追兵,我们终于逃进一个无人的、破败的营帐,躲了进去。昏暗中内饰风格也不易辨认,是属于暮胡还是大齐。

  他的身子压得低低的,确认了后面没有人再跟上来,才搜寻出了火烛,用打火石点上。

  而后待气息平缓,他翻身坐起来,盯住我,没有表情。

  满面的血污,着实可怖,身上的衣甲样式也很怪异。

  我略微怔愣片刻,忍着心底异样与惊疑,问他:“你伤到哪了?我为你擦一擦。咱们藏些时候再出去。待局势稳些,你出城向西去找扶槿。但我还要回去,此前或许尚且需要借你的帮助。”

  我从衣服的内衬撕扯下一段干净的白布,试探着伸出手递向前。

  他干脆利落地一躲,手支于地,身子斜着,笑吟吟的,眸子里还是一贯的风平浪静:“你既对我起了疑心,为何不说呢?怎么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份?”

  他轻易地看出了我的心思,哪还像是从前那幅读书读傻了的样子。我只得半真半假道:“我并没有疑你,只是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有些吓着了。——你渴么?我去找些水。”

  索性转开了话题。我便是问,他又肯说么?

  “不必了,我不渴。”他按住想要起身的我,敛了笑意,眼睛幽暗流转,“你见过我的。我的真容。”

  我静静地看着他,近乎对峙,挑眉等他的下文。

  他从腰间摸出一件物什——是面具!

  随即,他在脸上轻轻比着,透过双眼处的空隙看我。

  那双苍鹰一样的眼睛!!

  拿出面具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跳得厉害;戴上的那一瞬间,于我而言,如同锐利的闪电撕破天空,雨水倾盆而下,真相在此强光照耀下现形。

  我如何忘得了,端午灯会那一夜的那一群人。难怪,我在空兰堂第一眼见他,只觉得那双眼熟悉!

  暮胡!他是暮胡人!

  此刻我才惊觉,他明显得再也藏不住的北地口音。原来他从前为了掩饰原本的语调,竟能刻意模仿出一口南腔。

  心机如此至深,来头不小。

  即便心下悚然,面上只丝毫不惧:“扶疏,你竟是暮胡细作?我还该唤你扶疏么?”

  他没有答话,侧转身子,慢慢地除去一层又一层的战衣。这战袍之所以怪异,也是因为是暮胡的式样。

  他赤裸了上身。我说不出话来。

  因为满背的刺青过于晃眼,巨大的狼头图案盘桓在正中。

  暮胡崇尚血统、力量和团结。因此,狼是暮胡人最敬重的动物。只有最尊贵的人,才会被允许在身上纹绣它的图案。

  狼的图案,且这么大一幅,还在如此靠近心脏的位置——这个在暮胡传说中死后能与神同栖的部分。

  “你终于回来了。静影,你知道一件事么?”他欺身向前,笑得邪异。眼睛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水底的礁石与沟壑,此刻清晰可见,“你最不该求助的,就是孤。”

十四、

  他竟然就是暮胡的可汗!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勿赤邪!

  “你愿唤我扶疏亦无妨。毕竟那是我遇见你的名字。”他安如磐石,没有急着穿上衣服,笑得充满挑逗。

  我忽然脸色发白,想到我的旭儿,心惊肉跳,顾不得这个暧昧的局势,迅速迫近他:“那扶槿呢?”

  “你是说曼节?她么,已经算是个十足十的汉家姑娘了。那年政变,孤和她被篡权的叔叔追杀,躲进了你那里。

  “方沉璧‘死’的那一年,暮胡战败,孤借机回到暮胡,重振旗鼓、夺回政权。这是家族重任,即便不择手段,丑陋血腥,那个位置,本来便是属于孤的东西,孤必须要将它拿回来,才算不辜负父汗给予孤的血脉与亲情。”忆及往事,他神色竟有几分肃穆,不知想起了谁。

  “但幼时的事情她本就不一定记得清,也不会明白背后的缘由,那年奔波折腾中,她又发了一次高烧,前后的很多事,大体全数忘却。孤回京后瞒着身份,也从未刻意告诉她真相——孤所承继的一切,家仇国恨,不需要她的一生再来背负。”

  他平静地看着我,轻轻笑了,“不必担心,她什么都不知道,心是向着你的。况且孤对你的孩子又不感兴趣,只对你。只想要你回来。否则,也不会送那副催产药过去。”

  那副药方原来是他的手笔,难怪含了那么多出自异域的珍奇药材。

  其实早该起疑的。在看见他臂上那个刺青时我就该想到,寻常读书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刺青本就不常见,又怎么肯去刻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回来那夜其实从未惊讶过关于我的一切,包括我身为大齐皇后,又为何会出现宫外的佛堂。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诧异和喜悦都是伪装的。

  再忆及扶槿的长相,那不容忽略的凌厉,女儿家美则美矣,不笑时却总是一身凛冽寒气。

  证据遍地都是。是我盲了心。

  “此番回京如此顺利,多亏了你那个好姐姐。她从暮胡归京时便同孤做了个交易,许了孤一些想要的东西。”勿赤邪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我衣服上沾了血的穗子,黑灰色的双眸却盯住我,“她要的早就不止整个后宫了,她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天下都掌控在她手中。她为暮胡此次出兵提供了不少线报呢。”

  是沉璧!

  她既然野心这么大,暮胡的兵力必然不是她唯一的屏障和倚靠。还有谁?

  我满腔疑虑迫切地将要溢出来,勿赤邪的食指按住我的双唇,笑:“不要问,孤什么都不会说。”

  “周家,是么?”再度开口时,我已然冷静。我知道和周家有关,想来齐珩更加清楚。这个问句他的作答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背后的真相,我坚信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他沉默良久,笑着点头又摇头,不置可否:“别再多问了,你这条命,留下来并不容易。”

  我像是疯了,不怕死地欺身向前,手指狠命抓进他的肌理血肉留下痕迹,冲着他笑:“你、想要、要我的命?还是她?”

  可勿赤邪连一丁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左手轻易禁锢住我的双手,而右手勾起我的下颌,反客为主,一双眼睛不再凛冽,而是迷蒙着,斜睨着,充满情欲地凑上来:“孤若想要你的命,你不可能还活着。端午那夜,是你的好姐姐,让孤擒了你。你的身、你的命交给孤随意处置。谁承想半路杀出了齐珩,又眼见着手下出镖暴露了身份。那是孤唯一未料想到的败笔。

  “杀了你?——孤自然是舍不得的。孤不仅不想杀你,还想让你安乐。不仅想让你安乐,还想——还想让你快活。”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

  我和他都满面血污,他并不在意。吻潦草又混乱,争先恐后地意欲落下,而他赤裸的上身就贴在我身前。

  挑明身份后,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此前,在那层含蓄温柔的面皮下,他的本性竟可以隐藏得那么久。

  此刻不知是因为情欲还是别的,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别躲。”

  我的尊严被如此践踏,羞意早就被愤怒占领,满心里有的只是恼火,狠命地推他,又捶又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婳在哪里?”

  他在我耳边轻轻言语:“孤可以现在就送明婳回到扶槿身边,只要你陪着孤。陪孤打完这场仗,陪孤回暮胡,做孤的妻子。”

  事涉明婳,我一听便紧张起来,甚至顾不得计较他这番荒唐妄语。于是刻意地软下声音:“本宫乃大齐天子的妻子,一国之母,早已嫁过了人,与可汗又不在同一阵营,如何再能侍奉可汗身侧。”

我推开了他,不断向后躲着,“明婳在何处,我要见她。可汗同人谈条件,竟不知砝码该当示人么?”

  “孤对你的过去毫不在乎。至于明婳——”他稍稍松开我,沉吟片刻,拍了拍掌。

  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丝毫不惧,也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一定是他的手下。

  我留心扫视一眼周遭——火烛明亮下一切清晰,帐子里的装饰无疑表明这是属于暮胡的领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半跪行礼,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看到我都见怪不怪。勿赤邪挥手示意免礼,又唤了其中一人上前。

  那个年轻人我总觉得眼熟,正要开口询问,勿赤邪意味深长地横了我一眼,用汉语开了口:“于光,去取两身干净衣衫。再将那个大齐公主带上来。”

  是了,这便是那个幼时已经跟在他身边侍奉的于光。相貌变化却不大,只是衣装改易,我认不出来罢了。

  于光不敢怠慢,匆匆也向我见了礼后便下去了。

  那身衣服华丽倒是足够华丽,只不过是我看不懂的仪制,和大齐衣饰有极大不同,是极其方便跑跳行动的式样。

  换衣服时我竭力挣脱开他。即便我的内袍不用除去,我还是躲到了相当于屏风的物什后面,留意着尽力避开他的视线,最重要的是得小心着不让袖口内的暗器发出声音。

  衣饰繁复本就花费时间,而当我刚穿好从屏风出来,早就换好的勿赤邪便笑出了声。

  “不是这么穿的。你来,孤教你。”笑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了这句话。神色很奇怪,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直接拉了我过去,将乱七八糟的衣饰一层层除去,只留中衣和内袍,而后再用他们的方式一层层穿上。

  他神色专注,呼吸出的热气就匍匐在我的颈项,慢条斯理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轻薄怠慢,没有邪念,亦无方才的情欲,只是缓缓地,一袖、一结、一扣地穿戴整齐。

  “母后!”隔着营帐便听到明婳的声音的一瞬间,我像是得到了神奇的借力,刹那就摆脱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想要迎接她冲向我的怀抱。又忽然担心我脸上这幅脏兮兮的样子会吓到她,赶忙从衣服里扯了一小段白布,胡乱沾了水,连着脖颈都使劲地迅速擦拭干净。

  小小的人儿就那般冲进我怀里。我揽紧她,好一会儿才肯松开,扶在身前细细打量着。

  她就站在我面前,喜孜孜地笑,即使是仍身处战乱,一身衣裳也干干净净,脸上是满足的笑靥,嘴里还不知道在吃着些什么。

  “扶疏舅舅这几日让女儿尝了不少暮胡的吃食,他说还要请母后您也来吃,他果然没有食言!您终于来了!”

  我暂且松下一口气,看来勿赤邪并没有将明婳当作人质粗暴对待。

  “让你的手下出去。我有话对你说。”我转过来,看着他,压下腔中冷意,努力做出拘谨羞怯的神态。

  “想通了?”他勾勾唇角,挥手示意人们下去。

  众人皆退下了,明婳在帐子的角落里不知捣鼓着什么。

  我笑容艳娆,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我和明婳要一同回大齐阵营,没有别的条件可谈。否则——”

  我从袖中抽出刃,意图上前去抵住他喉咙的刹那,见他是一幅了然于心的神色,似乎此情此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是有所防备!我霎时改了主意,毕竟我若真在他的阵营中杀了他,也不可能再活着出去。

  他真正露出惊讶神色时,是那刃尖正转向我的脖子。

  我铁了心咬了牙,没有停手。

  我面对他时的情感很复杂,隐隐约约总还是有一点期盼,盼他顾存往日旧情,不下死手——事实上他的确没有亏待明婳;只是我就算再愚蠢,也更加明白,眼前本就混乱的局面,一朝分崩离析,始作俑者就是他。

  一时竟不知喜怒爱恨。

  而这一瞬刀刃的转向是我的直觉在指引我的行动。我不知此举胜算几分,我只是在赌。

  在赌什么?我不敢细想。

  他的眼神从带着玩味的试探到掩饰不住的诧异,亦只有一瞬。

  下一瞬我知道我赌对了。他劈手直接夺去了我的刃器,指缝间缓缓渗出血迹。

  他把刃器扔回给我,许久方冷淡开口:“其实孤方才为你穿戴时便察觉到了袖中的暗器,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用在孤身上。”

  这我倒是毫无察觉,于是抬眼轻笑:“那可汗以为如何呢?”

  “你是个疯子。竟然真的敢对自己下手。”他眯起眼睛,神色懒懒的,“孤也知道,你不过是在试探孤——也罢,谁让孤怜惜你呢。便遂了你的意罢!”

  “只不过,这是你自己选的。结局如何,怪不得孤。”他直起身,坐回了帐子上首,“于光,进来吧,为皇后和公主备马,送她们去齐营。”

  于光其实一直在门外候着,没有走远,得了令有些犹豫:“可汗,这……”

  “她既要回去寻死,由她去。”勿赤邪目不斜视,毫无犹疑,声音保持在可以让我和于光二人听到的范围,“反正,她最后终究也只能是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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