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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个病人手术前要化妆,打耳洞,涂指甲油,医生护士都配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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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病人手术前要化妆,打耳洞,涂指甲油,医生护士都配合她

她患上的病,可以称得上是心外科疾病里头一等的凶险

1.

这个病人看上去只十七八岁,个子瘦高,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细框眼镜。她一手捂在心口,一手轻轻攥着校服的衣角,眉头微蹙,气喘微微,我伸长脖子望去。好家伙,还姓林。

老大照例是黑着脸出来的,见到眼前楚楚可怜的小病人,赶忙收回了唬人的架子。我一边低头老老实实记录要点,一边抽空敲了几个字给张悦发过去:歪,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周老大的眼睛好像是全景的,他锋利的眼风扫过来,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接着无缝衔接出慈祥的工作态度:“小姑娘多大了?”

“17岁,上高三。”旁边的女士答道,看上去应该是她的老师,“这孩子说这阵子心口不舒服,憋得慌,还头晕,回家休息也不见好,在操场上间操的时候,差点晕倒,这才赶紧送过来看急诊的。”

我从这段话里挑出关键的内容记下来。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家属很受医生青睐,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把关键信息交代清楚。除了老师,林妹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女孩儿看上去很镇定,男生反而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远远看着,是这位兄台把妹子背进来的。

我心里猜测林妹妹得的会是什么病,伸头看了看外头乌云密布的天气,先把中暑从怀疑名单上抹了去。

“又胸闷又头晕,可别是心脏问题吧。”张悦一溜烟从CT室跑回来,围观着传说中的林妹妹,开始从有限的发病信息里瞎猜。

“呸呸呸!”我隔着口罩呸了半天,拽着她的袖子狠狠拧了两下,“啥检查都没做呢,瞎猜啥,这么大点儿个姑娘,可千万别。”

“是是是,我收回!”张悦拍了拍自己的嘴,一点儿也没计较我的封建迷信。听见这边有人说话,林妹妹的视线转过来,落在张悦脸上时,隐约带着点向往和羡慕。

张悦起得早,打扮得比平时用心,化了个日系的淡妆,耳垂上还戴了副小巧的水钻耳钉。再看看林妹妹身上肥大的校服和一点碎发都没有的光洁额头,我明白她在羡慕什么了。

张悦神经大条,转而打量着三个或站或坐的学生,目光在呼哧呼哧喘气的小伙子和西子捧心状的柔弱妹妹身上转了几圈儿,眼珠子忽然一转,随即很猥琐地笑了。

如此严肃的场面,我不禁莫名其妙:“中邪啦你?笑毛啊!”没等我问出原因,张悦已经恢复严肃的职业架势,端端正正地架起程瑗的胳膊出门去了。

和其他低龄患者一样,林妹妹的既往史基本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内容。老大的目光在她的身形上转了转,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放松,把我拎过来交代处置问题:“放到15床,吸氧,心电监护,完善检查,仔细看着,不许大意,听到没有!”

我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虽然感叹老大的谨慎,但也绝不敢马虎,赶紧找教员去做后续的安排。

2.

看得出,林妹妹很有福气。坐在抢救间前台,老大话都没问完,跟来的两个同学就弄了瓶装水,一左一右地嘘寒问暖;轮到签字环节,老师问清情况后二话不说就在临时授权委托上签了字。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老师说她已经跟林妹妹的父母进行了四次通话,林同学所有能来的家属都在赶来的路上。等到家属们真的到了,我才认识到这句“所有家属”没带丝毫的水分。

先后到场的家属包括林同学的奶奶、姥爷、爸爸、妈妈、两位叔叔和一位堂姐,外加牙还没长齐的妹妹——我觉得探视时间如果能把人都放进去,应当可以顺便拍张全家福。

这会儿女孩已经吸了会氧,症状有所缓解,正懒懒地靠在床头上。我一走近,她立刻睁眼,见是我一个人过来,好像有点失望,随即若有所求地盯着我,直把我看得发毛。

她的眼神炽热,声音细细柔柔的,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裤子呢?”

我差点卡个跟头,强装镇定:“在床头的柜子里。”

林妹妹要伸手去拿,我连忙制止:“抢救间不能穿裤子,因为你不能下床,大小便要在......呃,床上解决。”我指指床下的便盆,“总不好穿开裆裤吧?”

小姑娘大窘,脸一路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儿。她挣扎了半天,似乎也认了命,开始另提要求:“那,那让我把手机拿出来总行吧。”

我摇头:“也不能玩手机的,看报纸都不行,要绝对休息。你的手机之前已经给你班主任啦,现在大概在你家长那儿。”

听闻此话,小姑娘刚红透的脸退潮一样白了下来,眼中写满深切的绝望和愤懑:“给我班主任了?!”

不做高中生太久,我有点忘了当初被支配的恐惧。林妹妹气得要命,偏又说不出什么来,只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我无声控诉,有一瞬间我怀疑我是瞎送荷包的贾宝玉转世。

见她激愤得大喘气的样子,我生怕给她气出什么急性发作,赶忙赔不是,好半晌她才不再瞪着我,细声细气地“哼!”了一声,翻个面朝里躺着去了。

宝哥哥果真不是一般人。

和张悦吐槽完这段内容,我坐在谈话区,看着对面一整排的老林家家属,长长叹了口气:“女人啊,难搞。”

还没等老张发表见解,老大的传唤就到了,程瑗从门口探头进来,小声道:“镜子,老大叫你把材料拿过去呢。”

我算了算时间,估计是刚送的几项检查有结果了,果断丢下张悦颠颠地跟过去。前台里,老大正跟大黄头碰头地研究片子。见到大黄,我不免心情复杂。

听见开门声响,老大掀起眼皮看看我,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指指旁边的凳子示意我坐下听。老大翻了翻我码好的病例,眼神在主诉那一行上又过了几个来回,再次对光举起片子。

我打量着老大的神情,觉得他脸上除了凝重之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大黄照例是不大说话的,只在最后补了一句:“叫心外的来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要喊心外来的年轻患者,不管是肥心,还是哪种先天的瓣膜病,处理起来估计都很棘手,预后也......

老大点点头,提起座机给心外打了电话,一串噼里啪啦的交涉之后,老大放下电话,戴上手套又亲自去给林妹妹查了一遍体。

老大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吓人,林妹妹虽然嘴撅得老高,却也不敢拿出跟我赌气的架势,极不情愿地配合着查体。

老大打量着她细长的四肢,眼神严肃了起来。急症越多的科室,工作节奏往往越快,心外科算是其中翘楚,来得果然迅速。也不知道老大嘱咐了什么,他们派来会诊的不是别人,居然“猎豹”老师——心外科赫赫有名的人物,年资能力都排得上号的大佬。

我没有到心外实习过,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当初在儿科第一次目睹现场抢救时,术中患儿突然心跳骤停,那次在十分钟内赶到现场参与抢救、把孩子从鬼门关生生抢回来的,就是这位猎豹老师。

大佬专程来看病是好事,可我心里却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有多大活儿请多大腕儿,一个非术前的普通会诊就派了他,林妹妹的毛病绝对不是小打小闹。

果然,一圈的老师看过情况,又对着片子一顿比比划划之后,特意远离病人的床位,进了专作术前讨论的会诊室。猎豹老师开门见山:“高度怀疑主动脉夹层,建议进一步检查后研究处理方案,我科随诊。”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主动脉夹层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症,顾名思义就是主动脉壁上出现了夹层,说不准什么时候,血流一灌进去就会把主动脉直接撕裂,甚至撕裂心包,导致剧烈胸痛和快速的低血容量性休克,称得上心外科疾病里头一等的凶险。

况且,主动脉夹层起病急骤,一旦急性发作,基本上没有什么很有效的治疗措施,只有在还没发作的时候提前发现,才有救治的机会,但手术风险依然很高。

不幸中的万幸,林妹妹的主动脉夹层显然还没真正发作。老大脸上的困惑,应该也是因为她并没有典型的胸痛表现,只出现了不典型的胸闷和头晕症状,大概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的血流动力学不稳定来看急诊,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样重大的问题。

林妹妹的情况很不客观,可以这么说,她的血管上装着颗定时炸弹,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炸,一旦触发很可能立刻去见阎王。或许是一次情绪激动导致的血压升高,或许是某个动作牵动了患处,甚至某次呼吸,都可能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迷茫地听完了会诊意见,一路梦游回到办公区,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她年轻灵动的眼睛和容易害羞的脸颊,一会儿又想起片子上老师反复指着的地方,想到文献里关于夹层动脉瘤生存率的数字,坐在屏幕前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张悦从隔壁伸头过来:“咋啦?魂儿被老大吓没了?”

我眼神涣散地转过头去,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把手机打开,把会诊内容的录音从头放给她听。张悦的眼神经历了震惊——凝重——悲哀三个维度的转换,最后落到跟我一样的复杂和迷茫。

半晌,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谈话区,难得斟酌了语气,委婉地提醒我:“谈话的时候......注意安全吧。”

3.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大夫最警惕的谈话类型之一:病人年轻,家属期望值高,偏病得又凶险,存活率低,手术意外可能性极高。

手术本身是一场凶险至极的尝试,这个拆炸弹的过程稍有半点差池,结果谁也无法承受;可要是不手术,只能单行内科对症治疗,远期预后差不说,服用药物是否有效还很难说。

两头为难的选择,难以接受的结果,偏又有好大一批家属在,想想要对着一堆黑压压的人头交代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我蹲在角落,一边听录音一边薅头发,想着要不然干脆写篇成稿子读一遍。老大把我拎出来:“别揪了,本来就没两根毛,快去跟15床打单子谈出科。”

我一紧张,心里都忘了吐槽老大的秃脑门:“出科?!怎么要出科,这就不治了吗!”

老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纸卷子打在我头上:“寻思啥呢?这玩意咱们能治吗?得给人家转心外去啊。”

“哦,转科,转科......这么快?”还没开心几秒,我忽然一愣,这还没半天工夫呢,心外床位这么松快?

“因为重。”老大言简意赅,把手里的纸卷打开塞到我手里,“希望这孩子命大吧。”

我的心又沉下来。老大依然没走,在一旁盯着我打单子。面对这样程度的病人,他显然很不放心我自己应付。他端着一筐病案在一边很鸡婆地嘱咐道:“知道咋跟人谈不?别说太急,再给家属吓坏了,但风险必须讲清楚,这种严重程度只能往死里谈了,该交代的一个字儿都不许少,签字的一处都不能含糊......”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哎哎哎地应着,收拾了东西就要往谈话区走。老大看见,又一纸卷子削在我脑壳上,再次叮嘱:“每句话都给我在肚子里过个三遍再讲!唉……这个娃娃岁数还小,家属预期肯定高,万一看他们态度不对就赶快跑回来,不许逞能,办不妥的我去说。听到没有!”

我点头如捣蒜,把打的草稿又看了一遍,草草揣进兜里,忙不迭地奔着谈话间去了。

林妹妹的亲友团阵容庞大,一念她的名字,一大排的家属就把谈话区包了场。为首的林爸爸说话很客气,林妈妈看上去也文质彬彬,我飙升的心率总算勉强降下来。掂量了一下情形,先借故把上了年纪的家属支走,才开始进入正题。

解释完主动脉夹层的意思和风险性之后,林妈妈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的苍白,连抱着孩子的手臂都开始颤抖。林爸爸把小女儿接过去,旁边林妹妹的堂姐架住已经软了腿往地上栽的林妈妈,忍不住插话:“她还小呢!这病是怎么得的?”

“这不一定。”我开始背诵文献上的内容,“主动脉夹层的原因很多,上了年纪的常有,本来年轻人是比较罕见的,但如果有过外伤刺激、或者一些遗传性因素,例如马凡综合征,主动脉夹层的发病率会上升。”

背到这儿,我心里忽然一闪,想到林妹妹细长的腿和胳膊,以及有些瘦长的面孔......搞不好是马凡综合征?

现在探讨这个意义不大,重要的还是如何解决动脉夹层的问题。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心外科已经周转好了床位,预定的手术方案会由他们提供,是否做手术的问题家属们考虑一下,回头到了心外,那边的医生会跟你们细谈。”

我从病历夹子里找出几张出科的单子,排好顺序递过去:“家属选个代表签字吧。”

林妈妈又急又惧,此刻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抖着手去接单子,林爸爸抢先拿过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妻子道:“我来签,你去那边坐会儿。”

病人的堂姐把林妈妈领到边上,剩下的几个家属也跟了过去,只剩林爸爸和一位叔叔。林爸爸一手扶住窗棂,有些潦草地签完单子,眼睛闭了闭,眼眶微微红起来。递单子时他问我:“这手术......有几成把握?”

现在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我只好继续兜圈子:“心外科已经在专家会诊了,先办转科手续吧。个体情况差异很大,我们说不准,而且术中情形也难以预料,至于具体有哪些风险,手术方案完成以后会告知家属的。”

4.

捧着签好的单子交给老大,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交流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一大家人有的哭,有的怕,有的拉住我问长问短,但没有一个人对我发脾气。即便是被家属委婉告知情形的两位老人,除了抹着眼泪请我帮忙带孙女喜欢的吃食进去,也没有提出任何额外要求。

出科手续已经在办,我回到病区查看林妹妹的情况。小姑娘正无聊地仰天躺着,手指揪着被子边上的绳子打结玩儿。我记录了她的指标,询问了几句现在的感觉,最后谨慎地交代转科的问题:“这儿是大病房,太吵了,我们等下换个舒服点安静的房间好不好?”

谁知林妹妹开口就问:“要转科吗?要住心脏科吗?”

我一愣,没想到她还蛮了解住院套路的。她看着我卡在一半的哄孩子表情,小声地笑了起来:“我老是生病,住过好多次院呢,好几种科我都住过了。”她的言语间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我这次到底是心不好还是脑袋不好呀?”

我斟酌了一下,还是得跟孩子先说点实话:“咱们要去住心外科,看看心脏怎么样,需不需要叔叔们帮忙修一修。”

听我这样的口气,林妹妹脸上又红了红,她嗔道:“你这口气,哄孩子呢!我也是大人了好不好,你能比我大多少!”

呃......确实没大太多。我收起哄娃娃的架势,尬笑道:“反正就是你能转科了,不用在这挤大厅房,24小时亮着灯,晚上仪器嗡嗡嗡的睡不着了。”

“那我能穿裤子了吗!”

实在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我哭笑不得:“能,想穿几条穿几条。”

林妹妹欢欢喜喜地出科了。家人没有跟她多说什么,只是套用了我的说法:“到心外科检查一下,有小问题就让叔叔们修一修。”

小姑娘由衷得高兴,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裤子,借着生病的东风,顺利的把被没收的手机要了回来,还心情很好地跟我自拍了一张。手机的仇一笔勾销,裤子也顺利穿上,林妹妹终于和我冰释前嫌。待我安顿好她转身出门时,小姑娘还跟我挥了挥手:“辛苦你了哦!”

我努力忍住情绪,挤出笑脸回应她。转过拐角,磨砂玻璃门在眼前合上,我再次想到教科书上的那句话。

“主动脉夹层,是现今死亡率最高的心血管病之一。”

5.

工作关系上,我暂时还没机会跟到心外科去看看林妹妹,那里的人我又一个都不认识,去外科楼经过心外的时候,我试了几次,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后面的几天,我只好在抢救间扒着电脑,整天盯着病历系统上林妹妹的名字刷新,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单子或者新的疑似术前告知书之类的东西出现。

等老大发现我总是偷偷用他的系统账号时,林妹妹的确诊情况已经在系统上刷了出来。老大见了那张表,头一次没埋汰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搬了凳子在旁边读:“A型主动脉夹层,拟行全弓置换......方案给了,就是不知道家属要不要做了。”

我抬头看着老大,说不清心里在盼些什么。盼着她去冒险一搏?还是保住一天是一天?老大看着我惆怅的样儿,难得没对我进行轰炸,反倒转头就给了我趟公差,安排我交了班就去心外科送材料。

总算得了圣旨,我光明正大地走进心外病区,在楼层里晃了一圈,就找到了林妹妹的房间。和我想象的出入不大,房间里人很多,不光有之前的家属中,还有不少穿校服的学生。天知道这么多人都是怎么进来的。

趴在门外仔细认了认,其中两个我之前见过,就是上次送她来的那个男孩和女孩。

一群少男少女言笑晏晏,林妹妹躺在床上,抬起胳膊挡着红彤彤的脸颊,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我不好听人家墙角,正要撤退,里面的林爸爸忽然转头,一见有白大褂在门口便立刻迎出来,认出是我后,他也客气起来:“您不是急诊科的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来送材料的,顺路就看到她了。”我讪笑着,心想这也不算假话。我趁机问道:“现在打算好了吗,做不做手术?”

林爸爸往热热闹闹的屋里望了望,面色暗了下来。他苦笑着说:“孩子这么小......怎么可能带着个炸弹过日子。”

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很明确了。姑娘年纪还小,有几十年日子要过,先不说保守治疗是否有效果,光是对“死神下一秒就可能降临的恐惧”也足够拖垮这一家的精神了。

我仔细查了些文献,大部分的观点也都认为主动脉夹层主要的有效治疗就是外科手术,内科手术仅适用于夹层很稳定、或者已经不能耐受手术失去手术指证的病人。换做任何人,估计谁都想搏一把。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小心地道:“病人本人知道真实情况吗?”

林爸爸看上去刚刚人到中年,眼底的青色很重,显然近几天过得很是辛苦:“快做手术了,多少也得让她知道些,但这孩子心思重,我们不敢全告诉她,只让她以为是个普通手术吧。

这些年轻人不消一会工夫就要走了,我进门前,见着那位面熟的小兄弟,正缀在队伍最后,给林妹妹交代些琐碎的事情。

望着小伙子依依不舍的背影,我忽然就领悟了张悦那个笑容。我对着林妹妹露出了同款微笑,林妹妹大窘,清凌凌的眼睛瞪过来,我脸皮甚厚,免疫了她的目光攻击,去翻她的床头卡。

林爸爸送大家出门,林妹妹又支走了她的妈妈和堂姐,待二人离开后,她忽然问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么直接的问法问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我有意装傻:“谁说的?为啥要死了?要死了还给你做手术干嘛?”

小姑娘撇撇嘴,挥挥手机:“别装啦,他们当我傻呢,床头牌子上都写了主动脉夹层,我不懂,我不会上网搜吗?再看看他们那样儿,要什么就给什么,我搞不好凶多吉少了吧?”

没想到她想得这么明白,我心下也知不可能全瞒住了,只好苦笑:“手术风险确实大了点儿,但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百度看病,癌症起步,那上面说的不能全信。把心放肚子里,这儿有好多大佬,这回给你做手术的是业界大牛。”

小姑娘抿着嘴,盯着我的眼睛。我面上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不回避她的目光,手心却已湿了。好半天过去,她轻轻点了点头,“要真这样那当然好,但万一我倒霉了......嗨,反正有我妹呢,我没啥好担心的,不过我总得趁现在干点什么,这条小命怎么也要够本吧。”

我心底咯噔一下,她眼神移回我脸上,在我的眉毛上盯了一会儿,忽然问:“姐姐,你会化妆吗?”

这就触及我的知识盲区了。我没这门手艺,这眉毛是今天出门前张悦的随手作品。我有点尴尬地回答:“我不会......但我朋友会,你想学吗?”

“也不是想学,就是想美一回......”小姑娘更加不好意思,后面的声音近乎嗫嚅:“想拍张照片给,给......看......”

我没听清楚她说想给谁看,立刻拍胸脯保证道:“我朋友超厉害的,特别会化妆,在急诊门口,她就在我旁边。”小姑娘可能记起了张悦那天的盛装出席,神色马上活跃起来。

“他们说我手术定在下周一,我想去做手术前好好打扮一回,可惜来不及打耳洞戴耳钉——我妈平时管得可严了,别说打耳洞,指甲油都不让我买!等以后我一定要买一排好看的耳钉,一天一样换着带!”

说到这儿,她的神色忽然又沉下去些,我心里一窒,连忙掏出手机联系张悦,当场给她打下包票来。

张悦表示压力很大。

我的闭眼吹捧也不算没有依据,张悦确实是这方面爱好者,但真要说专精到什么程度——在医院干活的,哪有空真练出花样来。

亏得她手巧灵光,东西也齐全,两个人突击找教程恶补,拿我的脸盘子比划了几天,总算在我洗脸洗到脱皮之前,把想要的效果练了个大概。

6.

手术排在周一,刚好赶在我和张悦下夜班之后。头一天我们就筹集了全寝室姐妹们最好的装备,足足凑了一大包,小姑娘扒着化妆包一看,眼神马上亮了起来。

托寝室一位美甲发烧友的福,我还带上了足以召唤神龙的美甲盒子,献宝似的端出来给她选颜色。林妹妹小脸红扑扑的,把玩着各式各样的小瓶子,最后挑了一瓶亮晶晶的樱桃色,喜滋滋地捧在手里。

林父林母也在场,对着我们连声道谢,一岁多的小林妹妹也咧开牙还没长齐的嘴巴,坐在妈妈怀里,朝我们呵呵笑了半天。

明明所有人都在温和地笑,我却觉得连空气都是苦的,每吸一口,心就酸酸涨涨地疼起来。我暗恨自己泪窝子浅,生怕自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赶紧牵过林妹妹的手,趁着张悦给她打底的工夫,拧开瓶子低头在她手指上细细涂起来。

她的手指很细很长,甲面光滑洁净,修剪得整整齐齐,透出淡淡的粉色来。

林妈妈一面欣赏着女儿修长细白的手,一面柔声道:“你看姐姐们的手多巧,回头出院了,妈给你也买一套,再去买条好看的小裙子,咱们去北海拍照。”

事实上除了第一次谈话时的失态之外,我每一次见到林妈妈,她都保持着这样平稳的笑容。和林妹妹交流的这几天,我几乎不敢提有关未来的事情,林妈妈却像给小朋友定期末考试奖品一般,近乎乞求地鼓励着:“你喜欢的那双小坡跟鞋,我们出院以后去试试,再买几双好看的,等你病好了,咱们全家去九寨沟......”

林妹妹正闭着眼涂眼影,听到这儿,眼睛也很自然地弯起来,嘴里道:“好呀好呀,我还想打个耳洞,多买几个耳环,羽毛的和小星星的都好看,把头发再留长些,再剪个刘海儿......”

如果不是之前那次对话,我真的猜不到,她对自己的病其实知道的那般清楚。这么年轻的孩子,是怎么忍住一点儿惧意都不泄露出来的呢?

张悦已经很熟练,妆很快就化得差不多了,我不是美甲好手,指甲油只涂好一只手,林妹妹也不在意,用没涂的那只手拿起镜子照了照,欣喜道:“我太好看了!”

年幼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在床边上爬,小姑娘把妹妹揽过来,超大声地在她额头上嘬了一口,看着孩子脑门上的嘴唇印儿嘻嘻地笑了半天,然后拿了湿巾给她擦脸。

小孩子傻笑着流口水,口齿清晰地叫了一句:“姐姐!”

林妹妹很高兴,把孩子放到一边儿,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正准备修图时,教员的声音就传进来。她望了望屋外来接自己的人,卸了妆,把手机放回床头。锁屏前,似乎是把那张图片发了出去。

我和张悦是得了老大给的通关文牒进门的,只不过一进屋就脱了白大褂,来接人的教员只当我们也是家属,由着我们一路跟到手术区大门口。

趁门口床多,我和张悦蹿进更衣室找了两套手术衣,从工作人员专用通道一路狂奔,另辟蹊径地来到了大门里面,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悄悄冲外面打了个招呼。

林妹妹躺在床上,眼神瞥见窗口,马上也朝我们打了个手势。

教员交接完毕,大门打开,家属们只能送到这里。进门的一刻,林妹妹看上去很没负担地朝他们挥挥手:“爸妈再见!小宝再见!我进去啦!”

林妈妈握着孩子的小手,朝缓缓推进门的大女儿摇着,门在她面前关上,床就要转弯时,我悄悄回头,透过门上窄窄的玻璃,看到那母亲瘦削的身影蹲在地上,身体痉挛般颤动。

我赶紧把头拧回来,替林妹妹整理有些乱的发型。一个人推床的教员倒是乐意有人搭把手,只是见我们眼生,便随口问:“你们俩没太见过啊,哪屋的?”

我和张悦一时尴尬,正在思考该搬出哪位同手术区的带教蒙混过关,林妹妹就开了口:“她们是治我的大夫。”

这句话实在受之有愧,我只做了她半个白班的管床医生,真正能救她命的大夫,此刻应该正在手术室里严阵以待——我提前盯了门口的排班表,主刀果然是威名赫赫的猎豹主任。

话头被这样一岔,教员也没再深问我们的来历,床一路平稳到达手术室门口,教员进去拉仪器,温柔地叮嘱小姑娘:“躺在这里等一会就好哦,等下收拾好就带你进来。”

林妹妹点点头,电动门应声合上,隔着玻璃窗,从她的角度能望见里面耸立的几台大型仪器。我背着头,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时气流的声音却颤颤的,我望过去,这些天来我终于第一次在她眼里看见泪水。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床栏,我握住那只骨节细细的手,和刚才涂指甲油时相比,她的手已经紧张得发凉,手上也用了力,掌心里分不清是谁的汗水,沾得手掌粘腻湿滑。

我下意识回握回去,似挽留一般用上了力气。憋了半晌,她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哭音开口:“姐姐,我怕......”

“不怕,你爸妈和妹妹都在外面等你呢,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神情再次无措起来,没有之前在病房里那般近乎坦然的平静,近乎恳求地又问起了那个问题:“我会死吗?”

“不会的,你不是还要打耳洞吗?”我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哄她,张悦也点头,摸摸她的耳垂:“对呀,你妈妈还要带你去北海去九寨沟呢。”

此刻亲人已经不在身边,我望着她脸上再不遮掩的恐惧和求生的神情,感觉心口的热意正一股股涌进眼眶里来。我忽然有个主意,掏出手机点开购物软件,搜了几款星星耳钉给她看:“这会儿闲着,我们挑挑耳钉吧,你看这个,多好看!”

亮晶晶的东西能激发女孩子的天性,她的眼里露出由衷的喜欢。翻着图片,眼神留在一对水钻做的星星耳钉上挪不开,我赶快点了收藏:“这款好看,等你回来咱就买了它......”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打开,那个眉目和善的教员探头出来:“进来吧。”

我和张悦把她送进去,空床很快被推出来放在门口,我和张悦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床单上仿佛还有女孩儿的体温,微弱,却依然带着生命力。

“各路神仙保佑,各路神仙保佑......”张悦闭着眼喃喃着,手合在脑门前,再没有之前嘲笑我神神叨叨时的样子,我笑了笑,望着门口亮起的指示灯,心里却也泛起期待。

会好的,会好的......

我和张悦都是下了夜班跑过来的,这会儿已经晌午,手头的事儿一空,困劲儿就涌上来,在墙上小小靠了一会儿,两个人居然都坐在床上睡着了。或许是环境影响,梦里竟也是在手术室,床上躺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层层的单子盖着,肚子上开着口子,我呆呆地站在一边,庞主任的手伸在一层一层的手术单里,抬头冲我大声喊着......

“快!抢救!去仪器室!”

我浑身一颤,猛然睁眼,险些直接从床沿上栽下来,张悦也陡然惊醒,电动门打开,巡回护士从里面冲出来,离弦之箭般冲向器械室,一边不忘喊我们帮忙:“叫人!多叫几个麻醉!整层楼现在没活儿的都过来!”

后半句话已经是从器械室里传出来的,我和张悦一跃而起,默契地分别顺着走廊两头去叫人。各屋里能帮忙的人蚂蚁一样涌过来,刚才看着还宽敞的手术室瞬间拥挤起来。

老师们拖着仪器跑进跑出,我和张悦在不远处站着,各自望着那盏还没熄灭的手术灯,许久无话。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层一层的人渐渐散去,最后一个横着的也被推出来。看到病床的那一刻,我们长长舒了口气。

万幸,万幸。人脸上没有盖着单子,还插着呼吸机。

台上抢救成功了,接下来就看林妹妹能不能挺过来了。

林妹妹依然昏迷不醒,没能从进来时那扇门安全返回病房,只能从直通梯直达ICU。经过我们身边的那一刻,我勉强从重叠的人影中间,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嘴里还插着管,嘴被撑开,又用贴住管子的胶带粘在嘴角,呈现出一个很不舒服的口型,眼睛闭得紧紧的,依稀看得出张悦精心描画过的痕迹。

7.

我和张悦没有再在ICU门口睡着。故事在我们还没耗尽体力之前,就加载了结局。

奇迹总是吝啬出场的。ICU的医生走出来,手里拿着单子,对着守在门口的一家三口说了几句,走廊那端立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我听不清林妈妈哭喊着什么,自己却意外地并没有掉眼泪,说不清究竟是遗憾还是痛惜,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对着那边的情景望了半天,张悦安静地站起来,朝着病区的门看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跟过去,拉着我从另一边的楼梯离开了。

天色早已暗下来。我看不见张悦的表情,只听见她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打耳洞,没等到高考完去玩呢。”

我喉咙发堵,低下头解开锁屏。还没关闭的购物软件里,一对亮闪闪的星星耳钉挂在收藏夹的最顶端。

悄悄的,喜欢它的人,已经少了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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